一整場月旦下來通常是兩個時辰左右,中間雖有茶歇,但是做所有人發言的記錄,仍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不但要全神貫注地聽,而且手要一刻不停地錄寫,單單是體力的消耗已經讓青杳出的汗沾濕了貼身的小衣,頓覺在此間備一兩件替換的衣裳倒還真是挺有必要的,又被他提前想到了,可惡啊!
月旦結束後,青杳跟着智通先生回到休息的雅間,便一刻不停地将剛才聽錄下來的内容謄寫成匠體字好呈給智通先生閱覽。很奇怪,戴上面具的他,青杳就能夠油然生出一股對才學大家的敬佩之意,可是他一旦把那面具摘下來,青杳那份敬才之心就消弭得無影無蹤了。
楊骎摘下馬首面具,用濕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徑直走到青杳的書案邊說道:“拿來我看看。”
青杳沒停筆:“剛才記得急,好多地方都是連筆,待我謄寫一份工整的給您審閱。”
“不用,我能看懂,”楊骎拿起青杳剛才在月旦上做的記錄,一目十行地浏覽起來,“剛才你寫得快了,左手還沒停筆,右手馬上提筆蘸墨接續上,我瞧着台下看着你的眼神兒都驚了,在竊竊私語議論來着。”
青杳當時隻顧着奮筆疾書,根本沒工夫留意台下的事:“讓先生見笑了。”
“我見笑什麼,我是故意讓他們瞧瞧,我身邊的個個都是能人。”
青杳聽着這話像是在誇自己,但語氣又很冷淡,摸不準他是不是在說反話,所以沒吭聲。
楊骎把記錄放回書案,指着幾處地方:“這裡這句删掉、這裡還有這裡位置調換一下、還有這裡,用小号字解釋一下這個詞的意思,别的沒什麼了,謄錄吧。多久能好?”
青杳預估了一下修改量:“半個時辰。”
楊骎“嗯”了一聲就不再理青杳,而是繞過正對着門的那扇紫檀架子大理石繪着墨竹的大插屏,走到後面去了。青杳看了看屏風,不知後面是什麼,也沒在意,繼續埋頭謄寫。
謄錄的工作就輕省多了,雖然一場月旦的記錄有幾萬字之多,但錄成書面的隻需提煉精華内容,很多客套和插科打诨的東西可以省去,但青杳還是保留了智通先生和嘉賓們對談時靈光乍現的瞬間和妙語連珠的金句,讓字裡行間更生動活潑些,也讓沒能親臨現場的讀者能夠身臨其境。青杳想象羅戟在閱讀這份月刊時的樣子,知道他會在哪裡會心一笑,知道他會在哪裡皺眉頭,甚至會在哪裡不懂,謄錄的過程,青杳已經在心中對着羅戟通讀了一遍,最後又反複檢查有無錯字,并且校對引用的經典是否準确後才放下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胳膊特别特别酸,手指也因為握筆有點僵了。青杳站起身繞着雅室走了兩圈活動身體,然後出于好奇推開了隔壁的門,是一間布局類似的雅間,隻是沒有書案,隻有一張矮榻,和擺着水果和點心的條案,楊骎并不在此。
青杳拉上門回到書案前,沖着屏風的方向說了句:“先生,已經都謄錄好了。”
沒有回應。
人哪兒去了?
青杳也繞過屏風,屏風後隻有一隻紫檀木的櫃子,又高又寬。
楊骎不在了。
鬥室之間,人繞過屏風,就消失了。
青杳有點害怕,往後退了一兩步,腦子裡第一反應是黑店,想立刻收拾東西跑路。
但她很好奇這隻紫檀木的櫃子裡裝的是什麼,想上前打開看看,又覺得這不是自家東西,擅自動手很不禮貌。
“先生?”青杳輕輕叫了一聲,見無人答話,又提高聲音喊了一聲:“先生!”
紫檀木櫃子門突然打開,楊骎從裡面從容不迫地走出來。
青杳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被驚得往後退了兩步,腳踝骨重重地撞在屏風的紫檀架子上,痛得她擡起腳抱着腿,眼淚差點沒掉下來。
楊骎見狀也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青杳搖搖頭,隻是從楊骎身側探着腦袋看他身後那個櫃子。
楊骎回頭看了一眼:“哦,這屋子和隔壁的民居是連着的,我平時都從隔壁進出,保護智通先生的身份,一會兒帶你走一回認認路。怎麼這麼不小心,還能自己走嗎?用不用我背你?”說着蹲下了身子。
“不用了不用了。”青杳使勁擺手。
楊骎攙着青杳回到書案前坐下,拿起她謄錄好的記錄,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雖然看得很迅速,但是很認真,看完後簡短地說:“行了。”
說着把這份上百頁的記錄按照頁碼整理好,從書案上拿了個紅色的漆盒裝進去,挂上一把精緻的小銅鎖。
“這就行了?”青杳問。
“等咱們走後,侍僮會把它交給刊印的人,剩下的不用操心了。”
青杳點點頭,此時踝骨也不疼了,她打算喝口茶就起身告辭。
楊骎從袖中抽出一隻狹長的盒子放到青杳面前:“送你的。”
青杳這才意識到他好像換了一身衣裳。
經曆了剛才那一遭被血洗壓榨的商業談判,青杳此刻很擔心他這個舉動有詐。
于是連忙擺手說:“無功不受祿。”
楊骎把盒子更往青杳跟前推了推:“給你的你就收着,哪兒那麼多客套?”
剛才還一副奸商嘴臉,現在主動送禮物,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青杳決定一拒到底。
“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你都沒打開看,怎知道貴重?”
“我怕打開看了,太喜歡,入了眼、走了心,就舍不得撒手了。人不能總盯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