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目清淡,不施粉黛,一張瘦削的瓜子臉倒顯得臉上那雙含水的烏目更圓更大了,整個人看上去些許單薄,但并非弱不禁風,而是有幾分清癯,倒像是個讀書人的樣子。
真如海收回目光,又回到《柳河東集》上,随口問道:“你跟楊骎怎麼認識的?”
青杳微微颔首答:“不算認識,為着瑤娘的事,說過幾句話。”
真如海忍不住擡起眼睛又看她,發現她也正在看着自己,面上仍淡淡的,但表情很放松,含着兩分友善,進一步可醞釀成笑意,退一步可轉化為恭謹,一時覺得這個姓顧的女人倒是有些不同。
真如海用居高臨下的口吻繼續問:“那天你蹲在牆根都聽見我和他說什麼了?”
雖然萬年縣主沒有明說,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這個“他”指代的是楊骎,對着聰明人,青杳裝傻也就沒意思了。
再說,楊骎也提前囑咐過,萬年縣主會追究這個事情,讓青杳提前想清楚怎麼應對。
真如海捕捉到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但大體上還是維持了鎮定。
青杳帶着些許裝出來的怯意說:“楊國舅不叫我說,給了我封口錢的。”
真如海這回徹底把書卷放下了,她久久地盯着這個顧青杳,似乎想從她淡淡的表情中和剛才避重就輕的回答裡獵取到一絲破綻。
青杳也迎上那飽含防禦和傲慢的目光,坦蕩而清明。
真如海冷笑一聲:“錢能讓人閉嘴麼?隻有死人才能真正閉嘴。”
青杳靜默了,她觀察萬年縣主的臉色,并沒有要殺自己滅口之意,更多的是在威懾。青杳在内心盤算萬年縣主今天找自己過來的意圖,突然生出了計較。
“死人除了閉嘴什麼也做不了,可是自己人除了懂得什麼時候閉嘴,還知道什麼時候為上峰分憂。”
真如海皺了皺眉,不知道顧青杳這麼說什麼意思。
青杳順勢單膝跪在波斯腳墊上,低頭行叉手禮向萬年縣主毛遂自薦,表達了想要追随萬年縣主在女學效力的願望。
“還望縣主不嫌顧某資質鄙陋,願為縣主驅策,如臂使指!”
真如海沒叫她起來,就這麼俯視着她,嘴角浮上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一個肄業生,憑什麼覺得可以入女學任教?”
青杳擡起頭來,臉上帶着微微的驚愕表情,她沒想到萬年縣主已經提前暗中調查了自己。
真如海又問:“當年為什麼退學?”
青杳在心裡分析,萬年縣主對自己的調查到底深入具體到什麼程度。
真如海厲聲:“回答我!”
青杳決定以當初對外宣稱的正式理由作答:“身體原因。”
“是麼?”真如海顯然不買賬,“我可不是這麼聽說的。”
青杳還算鎮定,她有把握萬年縣主并不知道維山生和那首《詠竹》詩的事。
但是,夏怡知道。
夏怡最近往萬年縣主身邊跑得很勤,因為她也要競争女學師的職位。
青杳不知道夏怡跟萬年縣主說了什麼,但肯定是不利于自己的話。
好在,那個筆名、那首詩和那段往事早已經付之一炬了,夏怡就算知道,她也沒有證據,而空口是無憑的,青杳想怎麼否認都可以。
青杳看着萬年縣主,想看出她到底是在試探着詐自己,還是另有用意。
兩個女人就這樣彼此審視着。
真如海看着顧青杳,這個看上去清秀文弱的女人卻有一雙沉靜如深水的眼睛,望不到底,似乎那雙眼深處正在蘊含着岩漿一樣的能量,雖然是布襖荊钗,但卻有一種無法湮沒在人群中的凜然氣魄。
真如海緩和了一下語氣,問青杳是怎麼到梁瑤身邊做女師教習的,青杳如實作答,并且為自己争取了一下,說自己當初肄業,自知才學尚淺,正好想借此機會繼續在女學中精進學業,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學成,再傳道受業解惑。
真如海輕輕哂笑:“我都不說大唐境内,僅是長安城中有才學的女子又豈止成百上千?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能夠勝任女學師的身份?”
青杳擡起頭來,瞟了一眼被萬年縣主放在身旁的《柳河東集》,問道:“不知縣主剛才讀到哪一篇?”
真如海順着她的視線也看了看,說:“怎麼?”
“請縣主随意挑選一篇,讀出标題前兩個字。”
真如海随便翻開書頁:“種樹。”
青杳瞑目,那些文章上的字就像自動排列好了似的浮在眼前:“種樹郭橐駝傳。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
“蝜蝂。”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
“小石。”
“小石城山記。自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
真如海把書冊摔到座位上:“夠了!”
青杳睜開眼睛,因為閉得久了,眼前的諸物有些藍藍綠綠的。
真如海看着她:“你倒是好記性!”
青杳仍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樣子:“柳河東集我最喜歡永州八記,因為我生長在長安城,從來沒去過外面,河東先生的文筆生動,我最喜歡閉着眼睛背他的文章,就像我親自站在那裡,和他看到一樣的景緻。”
“我承認你确實有幾分才學,”真如海的語氣也帶上三分緩和,“不過以為僅有才學就能入女學任教,那就太天真了。我問你,像你這把年紀、又是個肄業生、還是失業的寡婦、祖上無功卻心比天高,想要高乘驷馬、攀上青雲,你憑什麼?”
青杳曾因為萬年縣主出言諷刺夏怡而感到大快人心,一瞬間就喜歡上了她,可此刻才意識到她的攻擊是無差别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利刃一樣,一下百十來把同時刺入自己的身體,紮得血肉模糊。
真如海見她不說話,知道戳了她的痛處,但仍不吐不快:“怎麼?我不過說了幾句實話,你就受不了了?”
青杳緩慢地、深長地吸了一口氣,語氣波瀾不驚:“縣主,我并非無法正視和面對自己的出身,隻是才學不像爵位,可以代代相傳繼承。我想,縣主主事女學,總歸還是要以傳道受業解惑立學,而非隻看出身吧?”
真如海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像看着件稀罕物:“出身高貴和有才學不矛盾,你告訴我,你來當女學師能夠為我、為女學做些什麼呢?”
青杳擡眼望她:“我希望每個進女學的生員都能學到點東西,學到點安身立命的本事。”
真如海笑得燦爛:“這就是我和你這種人的區别。世家大族的女孩兒是不需要謀生的,女學重要的不僅是學知識,更重要的是鞏固和建立某種聯盟,但我想這其中的深意,你這個階級和層次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青杳明白,怎麼不明白,萬年縣主雖然說得隐晦,但言下之意不過就是“教育是她們那種上等人的特權”,平民隻要甘于平凡,為上等人所驅使就好,一輩子也不要想階層向上流動的事情。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樣的女學和這樣的女學師,青杳無意與之産生瓜葛,起身準備離開。
“我奉勸你,”萬年縣主的語氣帶着些許慵懶和傲慢,“不要以為攀上根高枝兒就能一飛沖天了,我最看不上你這種走捷徑,想靠男人上位的女人。世家公子哥兒我見得比你多多了,你真的以為憑你的姿色和你的那點小聰明能擺弄得了他們?我們這樣的人隻論婚嫁不談真心,算盤比市井裡最精明的商人撥得還要響。”
青杳越聽這話越覺得不對勁兒,萬年縣主似乎對自己有所誤會,乃至語氣中帶有敵意,于是轉過身去想要分辯兩句,可是她的言語密如洪流,青杳根本插不進話。
“像你這樣的出身,對他們來說充其量是個玩意兒罷了,我話說得難聽,但道理不假,聽不聽得進去随你。才具要用到本分上,把你的手從别人家的丈夫身上縮回去。”
聽到最後,青杳才聽明白今天這一出發難原來是萬年縣主誤會了青杳和楊骎之間有點什麼。
“我——”
青杳正要大聲地駁回去,内侍官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車外傳進來,打斷了青杳的話頭。
“縣主,楊國舅來了,說帶了新鮮的淮南蜜橘給您嘗嘗。”
真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青杳現在煩透這兩個人了。
青杳壓抑着心中的怒火,胳膊一揚掀開了車簾,楊骎就在車下站着,身後跟着那個喚作長壽郎的親信,捧着一大籃還帶着綠葉的蜜橘。
楊骎看見青杳從車裡出來愣了一下。
青杳沒有踩腳凳,從高高的車上跳下來,顧不得拍落在鞋面上和褲子上的塵土,一甩袍角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