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四目相顧,俱有些尴尬,也不知是誰先“噗嗤”笑出聲,于是那笑就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待笑聲止住,王适才又說:“其實連我都看得出你有心事,他又怎會不知曉。别覺得他還小就沒有責任感,他是想為你們的未來做些什麼的,可你也要給他機會。”
見青杳不語,王适隻好把話再往明挑。
“你們的阻礙其實不在《唐律戶婚》,還是在各自的家庭,你當初破釜沉舟、不留後路地離開羅家,難道你還抱着要回去的心思?”
青杳擡眼看王适,再一次驚歎他的洞若觀火。
“羅戟現在選了讀書入仕的路子,可他以後越往上走,越擔不起不孝的名聲。”
王适的話說得很透徹,青杳這一直以來的自欺欺人,被他一下戳穿了。
說白了,青杳和羅戟之間最大的不确定就是青杳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但羅戟能抛開家庭、不顧道德約束、不顧前程斷送、不顧一切地選擇和青杳在一起嗎?
青杳不敢想。
她一慣認定别去考驗感情,感情是經不起考驗的。感情是西域的琉璃樽,要小心翼翼地呵護收藏,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它碎掉。青杳不想冒這個險。
“無咎君,你們總歸要認真深刻地談一次,談出個結果來。”
其實青杳近來也在思索名分對自己的意義。
如果堅持和羅戟在一起的話,也許外室是一個解決問題的途徑,畢竟青杳是絕對不願意向羅家公婆妥協和低頭,隻能犧牲名分換取自由。
見青杳不語,王适溫聲道:“無咎君,恕我再多說一句,把這個問題交給羅戟去解決。你隻需做好他沒解決的打算就好。”
青杳不解地看王适,可王适卻是一副言盡于此的表情,不再多說一個字。
兩人就這麼牽着馬,并肩而行,誰也不再說話,聽憑骊山腹地的風聲呼嘯。
其實王适說得對,青杳是得跟羅戟談一次,談出個結果來。
“無咎君,我很好奇,你橫跨往來在權貴和寒門兩個圈子之間,内心會感到痛苦麼?”
王适看似不經意的一問,倒讓青杳想起了很多舊事。
第一次意識到這世間貧富的差距,大約就是進了女學後的事情。
同窗們口中稀松平常的玩意兒,對于青杳來說都是人生中沒聽說過、更沒見過的東西。
進女學之前,在顧青杳心中,長安城等同于她所出生的廣德坊,進了女學之後,顧青杳才知道長安是怎樣的長安、帝國是怎樣的帝國,平民居住的廣德坊和世家勳貴雲集的道政坊之間,可能坊内人彼此終老都不會去到對方那裡一次。
那是青杳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帝國、長安、女學是像西域的一種胡餅一樣,是分層的。
而她所在的層,就對應着入學時姓名排序的那裡。放眼整個長安城,顧青杳是一百零八坊上千名平民少女中的頭名,可進了女學,她的名字在一百個生員中排在第九十一位,而就在短短幾個月之内,和她同期考入女學的平民女孩就一個個先後退學,她和夏怡是唯二留下來的。不過青杳和夏怡不同在于,青杳父親是工部胥吏,家境雖不富裕,但地位比出身商戶的夏怡要略高些,但夏怡家财豐厚,她更熟悉勳貴之家那豪奢的生活作派。
至于痛苦嘛……反正在女學的時候,青杳一門心思隻知讀書,那時的她也單純地以為隻要讀書好,萬事沒煩惱,因此倒不覺得什麼貧富、什麼出身、什麼階級的,隻要你不在意這些東西,這些東西就不能傷害到你。
待到青杳的年紀已經逐漸明白這些東西背後所代表的是什麼的時候,她已經不得不認命,在日複一日的苦痛生活中自我麻痹,偶爾靠回憶年少往事消弭身體上的疼痛和精神上的匮乏。
直到幾乎曆經生死,再回到這橫跨權貴和寒門的生活當中的時候,青杳已長了年紀,大約已是“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的心境,痛苦早已與貧富無關,而隻與心之所求有關。
青杳反問王适:“遠達兄,你有一直想要完成的心願嗎?就是死之前一定要完成的那種,否則死不瞑目的事?對我來說,讀完女學,能夠在女學當學師,就是這樣的事。”
王适慎重地回答:“我有。”
青杳沒有問王适的那件心之所向的事是什麼,因為不必問,既然他有,就一定能理解自己的痛苦。
“無咎君,我擅自覺得與你有很相似的地方,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有些選擇。如果你是男子,恐怕你要成為我在太學裡最強勁的對手了。”
“遠達兄說笑了。”
“我是認真的。不僅是最強勁的對手,更可能成為過命的知交好友。所以有些話,對别人我是不會說的,但是對你我要說,而且希望你能聽進去,也盼望你不要覺得我交淺言深。”
青杳自是不會這麼想,但還是覺得奇怪,笑問:“遠達兄,為什麼你今天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似的?”
王适沒有回應青杳的玩笑:“無咎君,女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不易的,男子也許可以靠讀書、從軍拼出一條血路來,可是女子隻有三從,出身決定一切,可是你卻走出了第四條路。”
青杳意外:“遠達兄,你這是在誇我麼?”
“無咎君,我很佩服你,我自問站在你的立場上做得不會比你更好,我想說的是,盡你所能,利用所有你能利用的,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青杳沒聽明白,但又确定王适的話是有言下之意的。
王适見青杳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遞進地補充:“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與老師看學生的眼神是不同的,阿西娅酒樓那天我也在場,旁觀者要比局中人看得更明白一些。”
青杳目光閃爍了一下,回避了王适的目光。
但王适既然話說了一半,也就沒打算收回去:“那天,明明我送梁二公子可以把你一起捎回梁府去,但是他卻搶先一步說要送你和羅戟兄。他何必多此一舉呢?不過是想多與你待一會兒罷了。”
青杳惶恐了,王适不僅能夠看穿她藏匿起來的心緒,還看穿了青杳不想被任何人留意到的事情。
“遠達兄……是在擔心我會辜負羅戟嗎?我不會的。”
青杳急于表明心迹,似乎否認晚了,就會真的釀下什麼大錯。
可王适卻無意讓青杳為難:“隻是提醒,既不是評判,更不是譴責。我甚至因為我多說這一句讓你為難而感到無地自容了。”
青杳已經完全明白了王适的言下之意,他不知道楊骎就是智通先生,所以王适希望青杳如果能夠利用到楊骎的話,不妨利用一下。
青杳也不是不知道楊骎是一座靠山,甚至是自己能夠接觸到的唯一一座靠山,可是她不想利用他,她拼盡全力,其實不過就是想跟他等價交換——他提供機會,她付出勞動,獲取報酬,兩不虧欠。可是不利用楊骎,青杳眼下确實是孤立無援;其實青杳不是沒求楊骎幫忙,隻是楊骎在女學這件事上已經明确地拒絕了,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使手段的空間,隻是……若是依靠楊骎,他要的東西,青杳能給嗎?就算青杳能夠不顧道德,難道能違背真心嗎?
王适看出青杳的糾結,爽朗大笑道:“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天何曾求過人的報答?無咎君,别讓世俗桎梏你,若有一天你能利用到我王适,請盡情利用,我王某人會覺得面上有光的!說到底,我們寒門子弟可走的路本就不多,又有什麼可擔心失去的呢?”
青杳内心深處生出一陣感動。
能夠接受困境與短闆,坦誠地面對欲望和野心,借能借的勢,攀能攀的枝,怎麼就不算是君子所為呢?
青杳現在理解王适為什麼說兩人有很相似的地方了。
“我也有很想問遠達兄的問題。”
“哦?你問。”
把話說開,兩人都覺得對彼此的了解更深,距離更近了。
“阿西娅酒樓那天,羊大人給你的建議,遠達兄會采用嗎?”
青杳指的是羊大人建議王适投靠楊骎的事。
“那個啊,我還沒有想好。”
青杳感到意外:“難道你想選徐相?”
王适笑了,笑容中沒有了他一慣的老成持重,反倒是帶上了頑童的神色。
“我現在是自由的,我想選誰都行,但我想再多自由一陣子,直到我不得不做選擇的時候,也許到那時,又會有新的選擇!”
青杳其實沒完全聽明白他的意思。
王适卻翻身上馬繞着青杳跑了兩圈。
“無咎君,你也一樣,你也是自由的,你想選誰都行!誰都不選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