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太子要押着那個突厥小王子巴沙爾為開獵大典上的事給安瀾公主負荊請罪,梁瑤這才算是得了閑,匆匆走出行宮,牽了光陰,要去找青杳騎馬去,一出門就遇上了楊骎。
雖然楊骎待自己向來和善,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麼,梁瑤聽多了有關他的傳聞,心中對這個便宜舅舅多少還是懷揣着敬畏和怵意。
楊骎叫住梁瑤:“跑那麼快,趕着上哪去?”
梁瑤親昵地拍了拍光陰。
“舅舅,我……騎馬去。您一起去不?”
楊骎拍了拍自己的袍子:“你老舅我這個腿,從西域回來以後就再騎不了馬了。”
“哦。”
梁瑤頭皮發麻,覺得自己仿佛不經意間觸碰了什麼禁忌話題,據說楊骎從小就善于騎射,在自己小時候,楊骎才是冬狩獵場上最亮眼的少年,大家都說他是馬王爺轉世,可惜現在……
但是看楊骎的臉色,他倒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楊骎看出梁瑤的不自在:“哦什麼!古人不都說了麼,善遊者溺,善騎者堕。走,陪舅舅散散步,咱們兩個聊會兒天。”
梁瑤簡直要在心裡喊救命,她哪知道要跟楊骎聊什麼!隻恨青杳不在自己身邊,若是她在,一定能跟楊骎聊到一塊去,就算青杳不想跟他聊,也有本事忽悠着對方滔滔不絕,青杳隻要“嗯!”“哦!”“不會吧!”“這樣啊!”“原來如此!”“真厲害!”“了不起!”給出一些看上去認真聽講,實則毫不走心的回應就足以讓對方覺得她是個絕佳聽衆,甚至引為知音了。
梁瑤隻能默默地牽着馬,在楊骎身後跟着,恨不得一下子飛到青杳身邊去,或者青杳能踏着七彩祥雲來救自己。
楊骎不說話,梁瑤也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從懷裡摸出荷包:“舅舅,吃糖炒栗子嗎?還熱乎的呢。”
楊骎回頭,見梁瑤捧着一個黑色絨布面的荷包,荷包上拿銀線繡着一匹小馬,很是精緻可愛。
“瑤娘還有這般巧手,倒是從前沒留意,回頭給我也繡一個吧,舅舅跟你一樣,也是屬馬的。”
梁瑤愣住了:“呃……”
楊骎見她神色有異,故意沉下面孔:“怎麼着,不樂意?”
梁瑤幾乎吓得快要掉眼淚了。
“不、不、不是的舅舅,這個……這個是青杳姐姐給我的……”
楊骎心念一動:“哦?是麼?那給我了!”
說着,連荷包帶裡面的糖炒栗子全收進懷裡,再也不肯往外拿。
梁瑤哪能料到她這便宜得來的舅舅竟是個活土匪呢?愣了好一會兒才伸手去奪。
“不行,舅舅,還給我,這個不能給你!”
“我說能就能,已經揣我懷裡了,就是我的!”
“啊?我……不帶這樣的……”
梁瑤挺高的個子,但其實心性還是個孩子,楊骎一耍賴,她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逗得楊骎隻想樂。
“還給我吧舅舅,這是青杳姐姐送給我的餞别禮,您看這樣行不行,我讓她教教我,我比着這個給您繡個一模一樣的,成嗎?”
楊骎本來就想逗她玩,聽說是青杳繡的才有點舍不得撒手,于是把荷包從懷裡拿出來要還給梁瑤,可是伸出一半又縮回了手:“那不行,你現學得學到猴年馬月去?你讓她給我也繡一個!”
梁瑤沒想到還要談條件:“我倒是可以跟她說說,但是她繡不繡,我也沒有把握……”
記憶中,青杳對楊骎的印象談不上好,真不一定能答應。
可要不是心甘情願繡的,楊骎也不想要,這種東西,一針一線都要飽含情意才好,楊骎可不希望青杳在繡的時候是一個針眼一句詛咒。
楊骎把荷包還給梁瑤,半晌沉默着沒說話。梁瑤心懷惴惴,也不敢擅自開口。
楊骎明知故問:“你說這個荷包是她送你的餞别禮,那她要去哪啊?”
梁瑤實心眼子,如實作答:“萬年縣主的意思,開了春就讓我進女學,青杳姐姐也想進女學當學師,但是好像萬年縣主把她給拒了。”
結果楊骎是知道的,隻是不知道原因,于是可着梁瑤這單純孩子套話。
“拒了?說因為什麼沒有?”
梁瑤嘟着嘴,為青杳打抱不平:“說青杳姐姐是肄業生,才德不足以為師。可我覺得她就是在找理由,青杳姐姐的才學,若是個男子,都能考狀元了!才德又不是通過在女學裡讀了幾年書決定的。”
青杳的肄業生身份,确實是個天塹啊,楊骎想幫她,就得幫她繞過這個門檻去。
梁瑤不知道楊骎在琢磨什麼,隻是心裡有話就講:“她雖然表面上沒什麼,但我能看出來她心裡是很難過的,可我又恨幫不上她的忙。舅舅,您是兩學的學監的大人,能給青杳姐姐寫封推薦信嗎?”
楊骎當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面對梁瑤清澈的目光和真摯的請求,楊骎卻無法把背後這些複雜的事情和關系說給她聽。
“是她讓你來求我的?”
梁瑤搖頭:“是我自己要找舅舅的,我想她繼續當我的老師。她那個人,有什麼事就隻會藏在自己的心裡,但我知道她在為此而憂愁。”
“我聽說你父親為她寫了推薦信了啊。”
梁瑤面泛難色:“我們家又不是世代簪纓、詩禮傳家的門庭,我爹那一封信也就聊勝于無罷了。得有個大學問的人寫才有用呢!你知道青杳姐姐是那個長安月旦上智通先生的助手嗎?”
梁瑤突然這麼一問,楊骎也不知道他該不該知道。
但梁瑤似乎也并不在意:“可哪怕就是這樣的關系,智通先生都不願意為青杳姐姐寫一封薦信,你想她該多失落啊!我真不明白,舅舅,你說這人怎麼就這麼自私呢?”
梁瑤的無心之語,在楊骎聽來就是指責,也無法辯駁,就隻能沉默。
“她那個人啊,你看着一副聰明頭腦,其實笨得很,我跟她說要是喜歡做老師,可以去那些經商的富賈人家啊,既可以教學生,還賺得多。”
楊骎想到顧青杳似乎總是缺錢的,這倒不失是個好主意。
“是啊,她怎麼說?”
“她不願意!她說君子愛财,取之有道。她還說人生中最單純、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是在女學中度過的,她還想回去,把那種生活延續下去。舅舅,你說她是不是死心眼?”
楊骎沒想到顧青杳對女學的執念竟這樣深。
“真有那麼美好嗎?”楊骎不由得自言自語。
“美好什麼呀!”梁瑤率先否定,“她自己覺得美好而已,我都不說别的,單說騎術那門課就挺離譜的!”
楊骎不解:“怎麼說?”
梁瑤就把青杳上馬前那套從馬頭摸到馬尾的手法配上叨叨咕咕如做法一般的流程給楊骎詳述了一遍。
“您說離譜不離譜?她還非說她的馬術是馬王爺親授的,就是靠着這一套她在馬術考試上拿了個優。問她馬王爺長什麼樣,她說沒看見;問她學了多久?她說一晚上就學會了。我雖然喜歡青杳姐姐,但是她一提起女學就有點魔怔,尤其是騎馬這件事,更讓我覺得她當時不是做夢就是中邪了,連帶着我對女學的教學水平都産生了質疑!”
楊骎被勾起了遙遠的回憶。
那時他剛剛從第二段政治聯姻中脫身不久,一個晚上,興之所至便想回小時候住過的祖宅裡逛逛,那套祖宅是祖父送給自己的禮物,自己把他捐給了朝廷作為兩學的學宮,也因此挂上了一個兩學學監的虛名。楊骎想去馬廄看看那匹棗紅色的老馬,那是祖父送給自己的第一匹馬,現在已經老到無法打獵的年紀,但是性情溫順,可以用作給女學的生員們教授騎術所用,當初組建女學時,各家有要殺要賣的老馬都被這麼收到女學當中來,老馬們也得以頤養天年。
楊骎小時候害怕馬,祖父就哄着他,編了一段兒據說是馬王爺親傳的歌謠和手法,隻要對着馬唱上一遍,再将馬從頭撫摸到尾,就算是再烈性的馬都會為你所驅使。
當然後來很快楊骎就知道這是祖父編出來幫助自己克服恐懼的善意的謊言,但是楊骎小的時候真的沒少對這匹棗紅馬念叨那段兒“馬王爺的咒語”。
就在楊骎在馬廄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就看着一個小孩兒小心翼翼地往馬廄這邊走過來,看守馬廄的馬倌兒喝了點酒,呼噜打得震天響,楊骎一躍跳上了馬廄的屋頂,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夜訪馬廄的小孩兒要幹什麼。
小孩兒走近了,馬倌兒的呼噜似乎讓她很安心似的,隻見她在馬廄裡挑來挑去,最後挑中了那匹棗紅馬。
“大馬大馬,上課的時候你們我都騎過一遍,你看着性情最溫順,咱倆配合得也最好,”小孩兒從挎包裡掏出玉米和胡蘿蔔喂棗紅馬,“明天要考試了,我先找你打個商量。”
楊骎幾乎要笑出來,原來是臨場賄賂“考官”來的。
那小孩兒繼續說:“我知道這樣不好,但平日裡練習的機會太少了,可是聯考的成績對我又真的很重要。我已經把老師教的口令和要領都記得很熟了,我就是來跟你提前打個招呼,隻要明天你别把我甩下來就行,行嗎?再吃個蘋果吧?”
楊骎在屋頂清了清嗓子,那小孩兒吓得立刻收了聲,動也不敢動。
現在想來,那個小孩兒難道就是顧青杳嗎?當年黑燈瞎火的,根本沒看見她的臉,隻記得是個小孩兒的身型,聲音也是個小孩兒的聲音。
但也沒有别人了,楊骎這一輩子,就傳授過那麼一回“馬王爺的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