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狩的營地紮在骊山腳下一片較為平整的曠野上,但若要獵捕鹿、獐子、虎、熊這樣大的動物則要往深山腹地中去。從營地進山有三條路,一條比較寬闊平緩,适合縱馬奔馳,可以獵一些野兔、山雞來玩,因此來冬狩的女眷喜歡選擇這條路;一條相對要陡一些,但仍可騎馬通行,隻是道路兩旁提前布置了一些陷阱和捕獸夾,這次太學生和金吾衛的狩獵比賽主要就選這條路;第三條最為險峻,很多地方無法騎馬,隻容人步行,隻适合藝高人膽大的獵手,遇到猛獸的概率會比較高,但也是最危險的一條路。
天不亮,梁瑤就出了營地,獨個兒往那最險峻的第三條路走去,因為不能鬧出太大的動靜,所以隻帶了一條獵犬。
青杳交給她的任務是在這險峻的第三條路上挖一個可供陷人的深坑。
這條路人迹罕至,加上雞還未叫,梁瑤挑着燈籠走在其間,萬籁俱寂,她能夠感受到心在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但與其說是害怕,此時此刻的感覺更像是對未知懷有一種期待。
不遠處,看到另外一盞燈籠,對方顯然也看見了梁瑤。
對方先開口打招呼:“是梁小姐嗎?無咎君叫我來給你幫忙。”
梁瑤走近,舉着燈籠照了照對方的臉,認出來是王适,突然有些沒來由地局促。
王适倒是一慣地從容不迫:“這條路不好走,當心腳下,我給你照着亮。”
梁瑤的心裡卻亂糟糟的,湧上一股掉頭逃跑的沖動。
王适牽着一頭瘦瘦的青驢,走在梁瑤左側,兩人并肩而行,兩人的燈籠也齊頭并進地打在身前一步照着路,冬天的早晨,可以看見呼出的白氣。
沉默着,梁瑤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
王适主動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比平時輕了一些,聽上去更加溫和:“梁小姐,你知道咱們今天要去幹什麼嗎?”
梁瑤沒多想,直接答:“知道啊。”
“那,能給在下一個明示嗎?”
王适的語調很溫和,溫和中透着好奇和探詢的意味。
梁瑤訝異:“你不知道今天要去幹什麼嗎?”
王适笑了一下,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無咎君沒跟我說,隻叫我都聽你的,還讓我帶上工具。”
王适說着把左手拎着的鐵鍬和身後的包袱給梁瑤看了一眼。
梁瑤心想這青杳也真是挺能瞞的,于是問:“你都不知道要幹什麼,她讓你來你就來?萬一人家是要害你呢?”
王适很理所當然地:“無咎君幹嘛要害我呢?對我來說也隻是幫她一個忙而已,為什麼不能來呢?”
梁瑤不說話了,心裡卻在想這人被青杳勾勾手指就能召來,兩人定然關系匪淺,不知為何鼻頭竟有點酸,就着這山間冷冷的空氣,吸了一下鼻子。
這條路雖險峻,但因還未進山深處,因此隻是有些地勢的起伏,尚談不上危險,天光漸亮,林子裡的鳥紛紛開始鳴叫,有了朝陽初晨的氣息。
梁瑤選了一塊地方,對王适說就在這裡了,要挖個深坑出來。
王适問:“要多深?”
梁瑤照着青杳的原話回答:“可供陷人。”
王适思忖片刻,又問:“要布個陷阱麼?”
梁瑤點頭。
王适答應了一句明白,就從青驢背上取下鐵鍬,給了梁瑤一把,開始動工挖土。
本來王适主張梁瑤當監工,自己來動手,但是梁瑤堅持公平起見,兩人一起開挖,早挖好早完事。
況且梁瑤從小就跟着祖父挖坑、布陷阱、設捕獸夾,在這方面是個相當有經驗的老手。
兩個人一起挖土,進度很是可觀,倒是一點也不累。
梁瑤看着王适,雖然是個書生,但是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樣子,起碼揮鐵鍬這兩下子看得出來還是幹過活的。
梁瑤問他:“你為什麼都不問一問挖這個坑,布這個陷阱是要做什麼呢?”
王适用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反問道:“這很重要嗎?”
梁瑤又接着問:“你難道就不好奇?”
王适很是坦然:“無咎君所托,又是與你一起,既然她不跟我說細節我也沒必要問,我相信你們二人。”
這份坦蕩倒是讓梁瑤自覺有些小人之心了。
待深坑挖得差不多的時候,梁瑤開始布置陷阱,王适也沒閑着,把挖出來的土用帶來的簸箕往周圍散去,免得叫目标識破這裡有個陷阱。
梁瑤在坑底布置了幾個捕獸夾,看到王适在看自己,沒解釋,王适也沒問。
王适處理完土,又從背來的挎包裡淘騰出些玩意兒:“這些拜托梁小姐帶回去給無咎君。”
梁瑤接過來一看:“爆竹?”
王适似乎認為今天的一切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置可否。
梁瑤忍不住好奇:“這是青杳姐姐讓你做的那部分嗎?”
王适笑了:“看來,我們每個人都隻做一部分,隻有無咎君本人總覽全局。”
末了,梁瑤又按照祖父教的,用樹枝遮蓋好深坑,布置成一個相當無懈可擊的陷阱,這就算大功告成。
回去的路上,梁瑤跟着王适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好幾次欲言又止,但總是鼓不起勇氣。
反倒是王适後來轉過身子,有些無奈又有些哭笑不得:“梁小姐,你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梁瑤驚愕:“你怎麼知道?你背後長眼睛了?”
話音落下才發現自己問了個傻問題,一來承認了自己有話要問他,二來就算他背後長了眼睛,又怎麼知道自己心裡怎麼想的?
梁瑤懊惱得很,感覺王适和青杳都是聰明人,似乎一眼就能把自己看穿似的,可是自己卻完全看不懂他們。梁瑤心想,這倆人生的孩子,不得長八百個心眼子?
梁瑤又想問,又害怕問,又糾結要不要問。
王适就耐心等着。
越耗梁瑤越緊張。
王适說:“你要是現在問,我一定如實回答;但你要是現在不問,那我以後也不會回答了。”
梁瑤就覺得那還是問吧。
“你是青杳姐姐的情郎嗎?”
梁瑤壓根兒沒想到這個問題把王适給問得愣了一下。
于是後悔得忙不疊說:“你可以不用回答,不要回答,别回答了!”
梁瑤捂住耳朵,意在哪怕王适要回答,自己也不聽,以免雙方尴尬。
王适再三示意梁瑤把手從耳朵上拿下來,梁瑤堅持不拿,最後逼得王适動了手,捏了一下她手肘的麻筋,這下她就不得不放下手來,苦着臉揉胳膊。
“你覺得我是無咎君的情郎?”
梁瑤也不憋着了:“你們兩個那天有說有笑的,她找你幫忙你問都不問就來,還有你自己說的你們是患難之交什麼的……”
王适沒忍住,笑了。
梁瑤覺得他這是嘲諷的笑,更加羞惱了。
王适慢悠悠地問:“你覺得我是她的情郎?一個女人把自己的情郎派去幫另外一個女人挖土?我雖然不太懂女人,但好像不該是這樣的道理。”
王适垂頭看了看一臉懵的梁瑤,心道她在女子中可真是個高個子,隻比自己矮半個頭。
梁瑤心懷惴惴地看了一眼王适,覺得他回答了似乎又沒有回答,待再看時,王适已經牽着青驢,背着手走出幾步遠了。
太子随行的護衛有八位。
蘇婵被其中二人發現在樹林裡的時候正握着花鋤埋頭挖坑,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已經靠近。
這兩個護衛相對蘇婵的體型而言就像巨人一樣又高又壯,似乎伸出手就能把蘇婵給捏碎。
聽說在樹林裡找到的是一個小姑娘,太子李瀛吩咐護衛不要傷害她,把人帶到自己面前來。
蘇婵就這樣被兩個巨人一樣的護衛,“護送”到了太子李瀛面前。
這是蘇婵第三次見太子,之前兩次要麼是隔得很遠,要麼就是太子身邊總是有很多人圍着。
與其說是站在太子的面前,不如說是站在了他的腳下。
蘇婵知道,騎在大宛寶馬上的李瀛,此時此刻正在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你一定要看着他,專注地看着他的眼睛,用那種既要感到好奇,又要有點害怕,但是卻忍不住上前探詢的目光。”
前夜,青杳給蘇婵詳述這個計劃的時候,如此囑咐,但蘇婵不明白她所說的那樣的目光是哪一種,對着鏡子練習了很久,都不得其法。
青杳站在蘇婵的身後,看着鏡子裡的她說:“就像你本是天宮的一株仙藤,他是你下凡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蘇婵微微地仰起頭看着李瀛,初晨的朝陽灑在他的肩頭,在蘇婵的角度看來有些逆光。
李瀛身穿玄色底的長袍,袍上是祥禽瑞獸紋樣,黑色的貂裘披在身後,長長的拖擺垂在黑色馬背上,他不苟言笑的樣子,湛然若神明。
“但也不要一直盯着他看,你在心裡數十個數,待他看清你的樣子的時候,你就可以垂下目光了。”
聽着青杳的囑咐,蘇婵笑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一垂目的嬌羞可以令男人神魂颠倒,她練過無數遍,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練習,似乎都隻為了今天,為了此刻,為了騎在馬上的這個人。
蘇婵垂下眼,隻是把目光從李瀛的臉上移開,微微向路旁看去,畢竟她現在是下凡的仙藤,她理應對眼前的一切感興趣。
李瀛握着馬鞭的那隻手指了指蘇婵:“你剛才在幹什麼?”
“回禀太子,她在挖坑。”一個護衛搶先回答。
蘇婵遊離的目光又回到李瀛的臉上。
李瀛仍是不苟言笑:“一個小姑娘,怎麼可能是刺客?”
護衛拿出了蘇婵用來刨坑的花鋤,甚至要扭着蘇婵的胳膊搜身,蘇婵沒有反抗,也無力反抗,她隻是那樣看着李瀛,不悲不喜,帶着懵懂,對自己即将到來的命運一無所知的樣子。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對蘇婵來說并不難,也不需要演,些許的緊張讓這次會面的效果更好了。
太子阻止了搜身,跳下馬來,走到蘇婵面前。
蘇婵的呼吸幾乎一窒,這是離他最近的一次。
“你挖坑做什麼?”
蘇婵眨了眨眼睛,想起了青杳前夜跟自己說的話。
“明天,你見到他以後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你隻能靠自己随機應變了。”
蘇婵很緊張:“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他問什麼你就說什麼,但是每一個回答都要出乎他的意料。”
李瀛微微有些不耐煩了:“孤在問你話,你挖坑做什麼!”
蘇婵微微發抖的聲音可不是裝出來的,但有什麼能比真實更真實呢?
“做……做壞事。”
蘇婵的答案讓李瀛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判斷她的意圖和目的。
“每天、每時、每刻想要向太子自薦枕席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他什麼樣的邂逅沒有見過,你要成為的不是他身邊的某個女人,而是要做他心裡的‘那個女人’,明白嗎?”
青杳的話蘇婵明白,但卻不知該如何做。
“讓他建立對你的好奇心。”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出人意料的回答算是一種方式。
“做什麼壞事?”
蘇婵沉默了片刻,答:“我不能說。”
太子身邊的護衛已經各個躍躍欲試要把攔路太子的蘇婵給拿下了。
但是李瀛卻下令讓護衛們都走遠。
當他下達這個指令的時候,蘇婵知道自己已經拿到了一張憐香惜玉的優先牌。
李瀛微笑時嘴角有迷人的弧度:“孤讓他們都走遠了,你悄悄告訴孤,你要做什麼壞事?”
青杳說,要成為對方心中特别的人,就要創造獨屬于兩個人的時刻和回憶,讓對方以後見到類似的場景就會想起那個特别的人。
顯然沒有什麼比共同保守同樣的秘密更适合了。
“我想在路上挖坑做個陷阱,絆倒突厥小王子巴沙爾的馬。”
“哦?”蘇婵的回答很明顯激起了李瀛的興趣,心想這恐怕又是巴沙爾的一筆風流債,便問道,“為什麼?他負了你?”
“他在開獵儀式上讓公主難堪,我看不下去,想教訓他一下。”
“是公主要你這麼做的?”
蘇婵知道青杳給公主制定了另外一個捉弄突厥小王子的計劃,自己這個隻能算是連環套中的一環。
面對李瀛的質詢,蘇婵沒有直接回答。
而是反問:“公主被突厥小王子捉弄,太子作為公主的胞兄,難道不該做點什麼嗎?”
“孤做不做,幹你何事?況且,你怎知道孤什麼都沒做?”
“因為誰都看得出公主在冬狩期間郁郁寡歡。”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李瀛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青杳囑咐蘇婵,要她一定不要告訴太子她的身份和姓名,這既是為了保護自己,也是為了吊起他的興趣。
“你一定要讓他知道你知道他是太子,卻不要透露一絲關于你的身份。”
蘇婵點頭,這是建立太子對自己好奇心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青杳繼續說:“他是太子,如果他真的想知道你是誰就一定能知道,在所有獲知你身份的途徑裡,你自己告訴他是最沒意思的。”
還是那句話,蘇婵不能做太子身邊的某個女人,她要做最特别的那個女人。
蘇婵明白青杳的意思:“這就是你用在楊國舅身上的辦法?”
青杳自嘲地笑了:“準确來說,這些辦法都是我從他身上學來的。”
“太子殿下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李瀛覺得有點意思:“你有膽量做壞事,卻沒膽量認領?”
蘇婵理直氣壯:“等明天巴沙爾的馬被絆倒,他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他我的名字,敢作敢當。”
“可以告訴他,卻不能告訴孤?”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與殿下無關。”
“孤都看見了,可就不是無關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大唐最有正義感的姑娘!”
太子笑出聲來,笑聲爽朗。
“好吧,大唐最有正義感的姑娘,這個稱呼實在太長了,有沒有短一點的?你看,孤的學名叫做李瀛,但是家裡人都叫我海海,你也可以叫我海海。我連我的乳名都告訴了你,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青杳告訴蘇婵,适當地透露和交換信息是建立信任的重要過程。
蘇婵低聲念了幾遍“海海”,然後說:“我家裡人叫我小九,你也可以叫我小九。”
建立好奇、建立信任已經都完成了,還剩最後一步。
建立念想。
李瀛主動提出要幫蘇婵挖這個絆倒巴沙爾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