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呀,怎麼都啞巴了?”
面對楊皇後的诘問,萬年縣主李真如海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右側的楊骎。
他隻是閉着眼睛假寐,渾若不聞。
楊骎并不欲理會這樁閑事。耳報神濤濤早在進門前就悄悄給他放料說陛下昨夜在皇後寝宮留宿,早膳的時候用非常嚴厲的語氣斥責了太子在冬狩期間與多名世家貴女私下往來的事,并且用詞極重,說太子“耽于女色”。
這樣嚴厲的指責讓楊皇後坐不住了,一大清早就把楊骎和真如海召進宮來。
楊皇後指責楊骎在冬狩期間沒能做到對太子的管教規訓之責,楊骎低着頭,既不否認也不反抗,隻是由着姐姐發脾氣。
對待真如海,楊皇後語氣緩和了很多,但是責厲的言下之意卻更甚了。雖然太子見誰不見誰輪不到真如海來管,但是皇後不滿意的點在于真如海“公然對整個貴女圈暗示女學的重啟實際上是一次太子妃遴選的預備儀式”。
“你把女學當什麼地方了?東宮嫔禦的篩選培養所在嗎!”
楊骎深知姐姐生氣是有一定道理的,而此話也絕非危言聳聽。
皇帝有後宮無可厚非,可若是把女學搞成了、或者說被人以為是搞成了東宮的後宮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真要是嚴重起來,太子之位、皇後之位、楊家上下滿門甚至九族成千上萬條性命、弘農楊氏八百年世家大族的積澱,旦夕之間就會灰飛煙滅。
楊皇後素來和顔悅色,舉止端莊,但這樣的人發起怒火來才是最吓人的。
饒是身為皇族的真如海此刻也不得不跪下向這帝國最尊貴的女人賠罪。
楊皇後隻是一甩袖子:“你好自為之吧,這樁事你做不了,本宮可以找别人來做。”
從宮裡出來後,真如海主動提出送楊骎一程,楊骎知道她有話要說,也就沒拒絕。
萬年縣主的馬車華麗又寬敞,甚至能擺下一張貴妃榻,在吃穿住行的用度上面,論講究,楊骎還是遜了她真如海一籌。于是大喇喇地坐下來,這裡摸摸那裡看看,仔細研究起車内的擺設配置來,見着喜歡的盤算着給自己車裡也布置布置、安排安排。
真如海憂心如焚,但是看到楊骎這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伸腿用腳踢了踢楊骎:“别看了!”
楊骎坐正,好整以暇地看真如海要幹什麼。他知道真如海這個統理女學的副學監的身份是跟徐相求來的,隻是不知道她拿什麼條件來交換的。陛下安排她作自己的副手也是出于平衡朝局勢力的考量,說到底,楊骎視她為徐相那邊的人,到底跟自己不是一條船上的。
真如海問:“你說怎麼辦?”
楊骎立刻答:“你自己看着辦。”
楊骎這話說了等于白說,真如海有火卻發不出來。
真如海的語氣絲毫不見緩和:“你是兩學的學監,我在等你示下!”
楊骎擺出纨绔的表情:“真如海,你做下屬的呢,要學會遇見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把問題抛還給你的上司我。不能為上司分憂解難的下屬,要你何用?”
真如海此時被動得很,論爵位她是縣主,楊骎什麼都不是;論實權,自己長公主之女、縣主之名的名頭叫出去好聽,可惜父親出身小族,什麼忙也是幫不上的;母親也隻是擔了大長公主的尊位,卻又不能世襲。當初選擇與楊家聯姻,也是想着強強聯合,集兩家之長,把富貴尊榮一代代地綿延下去,隻可惜當年……她與楊骎兩人都是眼裡揉不下沙子的人。
而如今,真如海身為楊骎的下屬,楊骎可以沒有真如海這個副學監,但是真如海卻不能沒有副學監這個位子。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真如海隻好聲音放溫柔些:“還請大人不吝賜教,為我指條明路。”
楊骎心中冷哼一聲,暗忖何必在我這裡惺惺作态,找你的徐相去出主意吧。
但畢竟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嚴格算起來兩個人還算是親戚,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實在不行,你效仿劉備三顧茅廬,給自己找個謀士吧。”
言盡于此,楊骎敲了敲門框,馬車停下來,楊骎跳下車去,抖抖袍角,信步遠去了。
冬狩回來已經是十月底,青杳與慎勤伯府上了結了閨塾師的契約,結了工錢,又領了一個月的賞銀,與梁瑤依依惜别一回,便回到她和羅戟同租住的位于通濟坊的小院子裡來。羅戟人在太學,素日不得回,雖說十日一休沐,但太學不允許生員在外過夜,因此難得的休沐日羅戟還得回家看看父母,再抽空和青杳吃一頓便飯,話也說不了幾句便又要回到學宮去了。因此這裡平素就隻有青杳守着一個小院子,出來進去地擦洗打理了些時日,總算有個像要過日子的小家的樣子。萬事俱備,隻等兩人關系向雙方父母挑明了。但這又是一樁急不來的事,總要水到渠成才好,而這等待的時間青杳打算多攢點錢,盡早把這個小院子給買下來,那時也就心安定了。
轉眼也就到了十一月初一,又是長安月旦開講的日子。
青杳從冬狩回來後,心裡沒少來回翻覆楊骎跟她說的話。倒不是為了他說了什麼,而是憂愁再見他如何才能顯得不尴尬。
說到底,青杳也是自己沒本事,真要有骨氣,就辭了長安月旦這份工,跟楊骎再不見面也就一了百了,但她又做不到,月旦報酬豐厚,做的事情也對她的脾氣,真要是辭了,年終歲末的,一時上哪再去找有這般待遇的營生去?青杳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既要又要還要的貪婪之人,隻差當了啥啥還要立啥啥了,可又實在是走投無路。
青杳走在去聽羽樓的路上突然停下來扶額歎息,要是智通先生跟楊骎不是一個人就好了。
自從月旦改成早上舉行後,每次青杳都得趕在卯時抵達聽羽樓做準備,冬天天亮得晚,青杳也算是披星戴月地趕了來,寒意漸深,青杳從通濟坊出門再到聽羽樓,人已經從裡到外凍了個透,進了門才覺得又是人間了。
聽羽樓一樓的魚池現在隻有靜靜一泓水,連錦鯉都被凍得藏匿起來了。青杳來來回回多次,也不要侍僮帶路,徑直走到留給智通先生和助手休息準備的雅室,敲了敲門。
“先生,我是無咎,我進來了。”
門裡的楊骎用智通先生的聲線“嗯”了一聲表示同意,青杳推開門迅速閃身而入,又回身把門關好。
待青杳再轉過身看楊骎的時候,隻覺得頭皮一緊,兩眼發黑。
隻見他穿着一身桃紅色的圓領直裰棉袍,袍上印染着鴿灰色的龜背紋,活像個戲台上偷香竊玉的浪蕩公子哥兒,此刻正站在那面穿衣鏡前左照右照,還不知心裡怎麼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