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餘光瞥見屬于自己的那張書案上疊着一件顔色花紋樣式一模一樣的袍子,隻覺得眼暈。
楊骎可真是老來俏啊……
楊骎看顧青杳愁眉苦臉那個皺巴巴的樣兒,就知道她對這件新衣裳不滿意,在消極地抗拒。
“怎麼不換?”
青杳别别扭扭地說:“顔色太豔了,我十五歲後就再沒穿過桃紅色的衣裳。”
楊骎倒是很欣悅似的:“那正好啊,趁今天這個機會穿上!”
青杳面色發苦,暗中腹诽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顧青杳,這是工作,穿什麼不穿什麼還由得你了?别耍小孩兒脾氣,趕緊換了去!”
青杳隻得捧起自己那件袍子,往隔壁雅間換衣裳去了。
換好以後,青杳幾番猶豫,拉開兩間雅室之間隔着的那道門,并且感到萬分不自在。
楊骎的目光定在青杳的身上,久久沒有挪開。
這目光讓青杳感到更加不自在了。
青杳決意把它給換下來,就在轉過身準備關門解扣子的時候,楊骎似乎預判到她的意圖,一個箭步走到她的身邊,把她的手腕給扣住了。
他用低低的聲音說:“穿着。”
青杳未及反抗,便被他拉到了鏡子前面:“你自己看。”
但青杳有點無法鼓起勇氣。
楊骎站到青杳的身後,微微使了點力氣摁住她的肩膀,有點強迫地讓青杳面對鏡子裡的自己。
青杳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她有一種想要逃離此間的沖動,卻被身後楊骎那種強大的壓力給籠罩住了。
瞄了一眼鏡子,青杳感到很意外。
不同于楊骎穿上像個輕浮的纨绔子弟,青杳穿着這件袍子,看上去就像長安城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長安女子愛俏,淡妝濃抹、花紅柳綠的倒是尋常,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青杳才恍惚回憶起自己也愛過這樣俏麗的顔色,可是什麼時候就打扮得跟個素淨的青瓷瓶子一樣了呢?近幾個月,更是連女裝都少穿了。青杳覺得自己都變得快不認識自己了。
就在青杳打算掙脫開楊骎的時候,他卻仿佛很有自覺地退到一旁,雙手環臂,得意洋洋地看着跟自己穿着一樣衣裳的顧青杳,臉上的表情喜悅而又滿足。
見青杳還是悶悶不樂,楊骎補充道:“你用不着擔心,到時候台下的人隻能看見你的衣裳身形,高台四周有簾子,把簾子放下來,看不清臉,結束以後,衣裳一換,誰還能認得你是你。”
“不。”青杳突然平靜地吐出一個字。
楊骎沒明白她什麼意思。
“我不要放下簾子了。我想要讓大家看見我的臉,認識我是智通先生的助手,知道我是誰。”
這一刻的顧青杳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女學裡的顧青杳。
顧青杳想要被看到。
所以要站在最高的高處。
青杳再也不想隐姓埋名,低着頭過日子了。
她就是要端坐在智通先生的身後,光明正大地告訴所有人她是智通先生的助手。
另外一方面的考量是,青杳主動暴露身份後,楊骎就不得不跟她保持距離了,否則兩人一旦走得近,他是智通先生的這個身份遲早瞞不住。
有時候,隐是為了避嫌;顯也是為了避嫌。
豈料楊骎卻是一拍手:“你早該這樣了!”
自那日後,顧青杳就以“顧無咎”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坐在智通先生的身後,以助手的名義手錄月旦清議的内容,并且因為手快,很快在坊間有了“迅筆顧郎”的诨名。
月旦結束後,青杳将筆記的草稿呈給楊骎閱覽,楊骎仍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長達百十來頁的記錄後,挑出幾處指給顧青杳看:“把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關于鴻胪寺卿的讨論都删掉。”
青杳不解:“可是鴻胪寺卿突然失蹤是這期月旦讨論得最熱烈的議題,删掉會很失色的!”
“若是什麼内容都記錄在講義上,那誰還花錢買票來現場聽月旦評議?”
青杳知道長安月旦雖然風雅,但本質上也是一種商業行為,不得不考慮盈利的,也就再沒跟楊骎争執,默默地照着他所說的删去了相關内容。
“無咎君,”楊骎的語氣突然鄭重其事得讓青杳感到不适應,“有些東西是不能落到白紙黑字上的。”
說完這一句,他繞過屏風,從立櫃的暗門中離開了聽羽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