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知道許鳴在耍賴。
許鳴也知道顧青杳知道他在耍賴。
兩個人現在已經不是鬥心眼子的陰謀,而是互打明牌的陽謀階段。
比的就是誰比誰更無賴。
“老夫不吃肉,思維阻塞,什麼也構思不出來。”許鳴如是道。
青杳點點頭,深表理解的模樣:“啊,正常。寫書确實是很費腦子的呀。”
許鳴對她這突然緩和的口吻感到一絲警惕,又覺得她若是聰明人的話,接下來就該讨好求饒了。
青杳隻是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條斯理道:“那先生可得抓緊寫,早點完稿,早點吃大餐,一天不完稿,我守在這裡一天不走,咱們就粗茶淡飯。”
此刻兩人心中俱都在想:呵,耗着是吧?那就看誰能耗過誰!
反正許鳴是一步也不退讓的。
青杳也一改此前的催逼策略,變得很是從容。
反正茶水是管夠的。
當許鳴再一次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是他一個下午跑了三次茅房之後。
俗話說好漢架不住三泡稀,幾趟茅房跑下來,許鳴明顯感到有點腿軟。
他沖回堂屋,一把奪過顧青杳正在寫字的筆丢到一邊:“那個茶裡,你給老夫下了什麼瀉藥!”
青杳沒急着回答他的質問,隻是站起身來去屋角把毛筆撿回來,這是智通先生送給月旦助手的上任禮物,很頂級的湖筆,犀牛角的筆握,觸手生涼,筆鋒流暢順滑,實在是“利器”,若不是跟月旦有關的工作青杳根本舍不得拿來用,而且這湖筆是兩支一對兒,正好青杳左手用一支,右手用一支,要是摔壞了的話,都沒處修去,青杳會非常心疼的。
青杳把筆尖上沾的灰塵吹了吹,又細細檢查犀牛角的筆握和筆杆有沒有摔出裂痕,見筆完好如初,才從袖中抽出絲帕把筆好好擦幹淨,收回筆盒裡裝好,換了一支普通的兼毫筆出來用,這老頭脾氣不好,青杳可舍不得在他面前用好東西了。
許鳴見青杳也不理自己,更是來氣,又見她對那對湖筆心疼得跟寶貝一樣,伸手去奪她的筆盒,卻不料青杳早有防備,先一步把筆盒揣進懷裡,向老母雞守護小雞崽子似的,許鳴被她算計,又偷襲失敗,恨不得從腳上脫下鞋子抽她,但又覺得這樣實在是有辱斯文,更何況她還是個女人,自己動手既不占理,也不占勢,一時急得跳腳,驟然意識到楊骎派這麼個人來催稿可真是用心至險至狠,正是豆腐落盡了煤灰裡,吹不得也打不得!
青杳捂着胸口的筆盒,糯糯地說:“這茶我也一直在喝的,若是下了瀉藥,我怎麼沒事。”
許鳴此刻肚子也不疼了,惱火的氣勢消減了些,意識到她并沒有說謊,一把壺裡怎麼能沏出兩樣茶來。不過他迅速想到這可是個裝病的好機會!
他一個箭步竄到床榻上去蜷起來:“老夫拉肚子,寫不了了,寫不了啦!”
青杳輕輕地“嗯”了一聲作為回應,細聲細氣地說道:“是先生自己說思維阻滞寫不出來,我想到先生前些日子大魚大肉油膩食物吃得太多,每次如廁解手都艱難,這才給先生沏了潤腸通便的茶來喝,想着腸胃通了,頭腦的思路也就通了,先生怎麼不領情呢。”
許鳴确實覺得幾趟茅廁跑下來有那麼點神清氣爽、身輕似燕的感覺,可是卻并不想承認着了顧青杳的道,仍然蜷在床榻上裝病兼裝死。
青杳也沒催他,忙完了書稿,又把村童們的作業拿出來一一批改,一老一少,一忙一閑,互不打擾。
許鳴在床榻上跟個冬眠的蛇似的卧了一個下午,見天色漸晚擦黑,顧青杳點亮了燈,似乎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喂,”許鳴生顧青杳的氣,也不叫她的名也不稱她的字,“天黑了,你趕緊走吧,再不走裡坊關門了。”
青杳頭也沒擡:“嗯,我不走了。”
許鳴激動地驚坐而起:“不走了?”
“先生書稿完成之前我都不回家了。”
“你不回家你住哪兒?!”
“我在北邊的側屋搭個地鋪湊合一下就成。”
“那間屋子陰濕寒涼久無人住,不行!”許鳴話剛出口,意識到自己怎麼有點關心起來她的樣子,忙換上嚴厲口吻,“你趕緊滾!”
青杳早就練就出滾刀肉一般的脾性,隻要自己不覺得害臊,尴尬的就是别人:“我從前在公婆家裡也睡蠶房的,相比之下,先生這裡的條件要好得多了,您不必擔心我。”
“誰擔心你了!老夫是擔心自己,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可别壞老夫名聲!”
“沒關系,”青杳渾不在意,“我無所謂。”
許鳴在床上蹬了一陣被子,有心拎着她的領子把她給扔出自己家院子去。可正要起身實施的時候,肚腸裡又是一陣鳴叫,好死不死地,又餓了。
許鳴印象中好像是楊骎跟自己說過,征服男人心的捷徑是征服男人的胃,一直以為這小寡婦得了楊骎的青眼,必是有一副好廚藝在手,現下才驚覺自己天真,這小寡婦根本就是另辟蹊徑,反其道而行之——要想拿捏住一個男人,勢必先要拿捏住他的胃。
許鳴覺得自己輕敵了,自己一生不擅與女人打交道,這回更是遇上了一個硬茬。
硬碰硬肯定是行不通了,許鳴決定采取消極抵抗的措施,反正她說一章書稿一頓飯,許鳴就把吃飯壓縮到最低需求,一天一頓飯,一頓飯一章書稿。
就這麼耗着呗,書稿完不成,看楊骎回來怎麼收拾她。
青杳也看出來了,許鳴每天用一個章節換取飯食,這樣不主動、不拒絕也不配合的方式确實讓兩人的關系達到了新的平衡,也達到了新的僵局。
許鳴采取的是敵不動,我不動的策略,可是對于青杳來說,她必須作為打破僵局的人。
雖然是粗茶淡飯,青杳原本每頓還給許鳴換些花樣,自從許鳴開始消極抵抗以後,青杳也率先從飯食上開始自己的整治手段,每日一餐,餐餐重樣——紅薯粥。甚至連腌漬的小菜都沒有了,兩頓下來,許鳴的臉色也成了紅薯色,原本一日一餐還能堅持苟活,現在一日三大碗紅薯粥下去許鳴也隻覺得粥入腹中恍若無物,跑兩趟茅廁就什麼也不剩了。
但是許鳴絕不認輸,自己吃不飽肚子,她顧青杳也休想得到想要的東西!
但顧青杳就跟天賦異禀似的,每天就喝那麼點粥,還是能夠子時入睡,卯時起身,辰時準時去祠堂給村童們授課,放了學回來二話不說繼續沉默地用食物來“逼迫”許鳴吐露書稿。
許鳴想,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我要給楊骎那個小崽子寫信!”許鳴在沉默中爆發,“告你虐待老夫,不給老夫飽飯吃!”
青杳給許鳴斟上茶,給自己也添了一杯:“您要是說我不給您好吃的,我承認,可要是說我不給您飽飯吃,那可就算是誣告了。廚房的鍋裡紅薯粥有的是,您餓了随時添一碗,管飽。”
許鳴看了看她給自己斟的茶,害怕她又動什麼手腳,根本不敢喝,甯肯去喝涼水。可是數九寒天的喝涼水又實在是凍得肋骨打顫,許鳴把茶倒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青杳對許鳴把茶倒了的這個舉動倒是沒做理會,自顧自喝自己的:“況且您現寫信告狀也來不及了,智通先生遠在千百裡之外,他的遠水救不着您的近渴。但您非要寫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