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把紙筆準備好往許鳴桌前一放,意思是你想寫就寫,我不怕你告狀。
許鳴拿起筆來,卻心虛得很,因為他知道哪怕自己下筆千言,也不知該往哪寄,楊骎這小崽子,不知此刻他在哪裡逍遙快活呢。
“老夫問你,你說楊骎現在遠在千百裡之外,那他人究竟在哪?”
“不知道。”
“他沒跟你說?”
“我沒問,跟我沒關系,我不操那些閑心。”
一句話,三重否認,給許鳴堵得啞口無言,把筆往桌上一摔,又回榻上窩着去了。
青杳決定要加快進度。
她深谙打一個巴掌要給一顆甜棗的道理,眼下“巴掌”是扇夠了,該給許鳴幾顆甜棗了。
青杳對着許鳴蜷在床榻上的背影,好言好語地跟他商量:“先生,書稿現在就差最後的終章了,咱們咬咬牙,今夜給它寫完,好不好?”
許鳴賭氣,跟個老小孩似的:“不好!”
青杳開始利誘:“寫完了,我給您蒸雞蛋羹吃,保證蒸得嫩嫩的,再灑兩滴小磨香油。”
許鳴想到軟軟滑滑的雞蛋羹從舌頭滑向嗓子再滑到胃裡,肚子很是不争氣地叫了一會兒。但想到陶淵明有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氣節,許鳴又豈肯為了一碗雞蛋羹低頭!
嘴硬道:“不吃!不餓!”
青杳不理會他殘存的理智做出的拒絕,繼續循循善誘:“這幾天也攢了十幾個雞蛋了,我和點面,烙幾張蔥花油餅,再在餅上攤兩個雞蛋,隔壁的嬸子送了我一疙瘩玫瑰大頭菜,我把它細細地切成絲炒了,再拿麻油拌一拌,卷在蔥花雞蛋餅裡吃,怎麼樣?”
許鳴很沒出息地轉過身來,咽了口口水。
青杳繼續“畫餅”:“喝了好幾天紅薯粥,突然吃油餅吧,是要拉肚子的,所以還是先煮一鍋肉羹暖暖胃打個底比較好。”
許鳴覺得她逐漸開始離譜:“家裡隻有紅薯,哪來的肉?你要是敢殺老夫的雞,老夫跟你拼命!”
青杳的眼睛亮亮的:“村西頭的王十六最近讀書很長進,今天放學他爹特地拎了一條牛肉來感謝我,那條牛肉瘦得很,炖着吃恐怕口感柴,可是煮肉羹剛剛好,切成細細粒,配上切碎的芹菜沫,鍋裡多放米,少放水,一鍋粥煮得厚厚稠稠的,稀飯也能當幹飯吃,再把那紅薯葉子炒一炒,又多一個菜,怎麼樣先生?還可以吧?”
許鳴從床上彈起來:“你現在立刻馬上就去廚房給老夫做,有飯就有稿!”
青杳把蒸雞蛋、牛肉羹和蔥花雞蛋烙餅端上桌的時候,許鳴早已餓得仿佛猛虎下山,顧不得什麼斯文,端起碗筷就往嘴裡塞,青杳也不跟他搶,隻是微笑着默默坐在一旁,心中盤算着今夜完稿,自己可就能回家好好歇一歇了。
其實許鳴一邊吃飯,一邊心裡又生出了新的小九九。
先忽悠得小寡婦做飯把自己的肚子填飽,許鳴決定連夜跑路,到城外自己義子的别苑中躲一陣子,這小寡婦就算本事再大,恐怕也追不到人家的高門大院中去。這樣盤算着,許鳴又給自己添了一碗肉羹,一定要把肚子塞得飽飽的,義子那城外的别苑離着此處還有十幾裡地呢。
青杳全然不知許鳴心中已經醞釀好了出逃的計劃,自己吃了飯,又悠悠地在爐子上煮了茶,準備着今夜一鼓作氣,大功告成。
吃了飯,許鳴說要休息一陣兒,構思片刻,青杳允了,自顧自去把鍋碗刷了。
青杳回來,許鳴已經卧在床上打起了盹兒,青杳也沒言語,坐在書案後開始批改村童的作業。
許鳴吃了一肚子的東西,窩在床上假寐無法克化也很是不得勁兒,他隻等熬到子時小寡婦去側屋睡覺後,自己立刻起身跑路。
長夜漫漫,辰光難熬,臨近子時,許鳴都困了,小寡婦卻一點也不困,仍然伏在案上奮筆疾書,而且也沒有催促許鳴起身的意思,許鳴心下覺得有些奇怪,又有一絲忐忑,憑空生出些緊張。
青杳雖然人在永陽坊,但是月旦的工作卻沒有放下,聽羽樓還是按照三五日一次的頻率給青杳送來各地抄送來的邸報,青杳見縫插針地整理出重點,一一編輯羅列好,原本等許鳴的書完稿,下月的月旦清議就會重點推介這部書的内容,因此時間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許鳴交付書稿、青杳謄錄加校對、楊骎拿去刻坊刊印,待下月初一長安月旦結束後,新書便可上市,每一步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劃,因此哪一環節掉鍊子,都會造成經濟成本的損失,也會影響著作的傳播,是以青杳一定要趕在楊骎回長安之前交付全本書稿。
臨近子時,許鳴瞅準青杳起身去茅廁的空檔,迅速翻身起床把燈吹滅,什麼行李細軟也都顧不上帶了,隻寄望人能順利跑路即可,隻是夜裡地凍天寒,得多穿些衣物保暖禦寒,否則半道上凍僵了可就得不償失了。
青杳不知道何時已經回來倚在門口,許鳴隻聽身後一個幽幽的聲音飄來:“先生,找棉襖呢?”
許鳴回頭,隻見冷溶溶月光下,顧青杳瘦長條的身影顯得凄清而又有些瘆人。
屋内的爐子燒得很暖和,許鳴隻穿一件厚實的中衣即可,但是出門可就不行了,每次許鳴去茅廁都得快去快回,本來也沒多想,但此刻許鳴驟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棉襖了,難道這也是小寡婦設計的?
青杳已經再度把屋内的蠟燭點燃,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先生你忘了?是你讓我把你的衣服都漿洗了的呀。”
許鳴見她微微側身,院子裡飄着幾件衣服,其中有一件正是自己的棉襖,或者說是棉襖的“皮”。
青杳緩緩地解釋:“這兩天天氣好,我就把先生棉襖裡的棉花全都掏出來,把衣裳給洗了,先生要出門?沒件厚衣服可不行啊!”
許鳴發現自己真是被這個小寡婦算計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氣道:“你腦子有毛病啊!誰會在大冬天把棉襖拆洗了的!”
青杳微微一笑:“先生,來的第一天我就跟您說了,我是來謄錄和校對書稿的,洗衣服做飯之類的家務活不歸我管。”
小寡婦步步逼近,把許鳴逼回了屋裡。
“家務活我不是不能幹,也不是不會幹,而是我不愛幹,我隻在非幹不可的時候才幹,”青杳沖着許鳴不懷好意地挑了挑眉毛,“打我斷離之後,我還沒這麼伺候過誰呢,先生是獨一份兒了。”
許鳴看着她陰恻恻的樣子,生怕她一急眼就幹出點什麼出格的事來。
“老夫警告你,你可不許胡來啊!大唐是有律法的!”
青杳面色如霜:“先生,洗衣服做飯的事我都做了,我可是不會白做的,但凡我做了,必得有利可圖。”
許鳴心中生出絕望,自己現在衣食住行全被這個小寡婦拿捏着,實在是沒什麼選擇了。
青杳把濃茶給許鳴斟上一盞:“您吃了飯也睡了好幾個時辰了,我瞅着這一宿您也别睡了,咱們不把書寫完不算完,這茶是提神醒腦的,您要是犯困了就來一盞,思路卡住了也來一盞,反正也吃飽喝足了,早寫出來早結束,寫不出來,我就陪着您一直在這耗着!”
許鳴嘴角抽了抽,這回是自己把路走絕了。
青杳鋪開架勢,把書中此前埋的暗線、做的鋪墊,沒有得出結論的假設一一拎出來逼着許鳴現場思考,他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就給出錯誤答案來刺激誘導他給出正解,青杳利用這幾日的時間已經将許鳴的這部著作徹底吃透、融會貫通,而且青杳以身作則,不完成書稿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許鳴撒潑打滾、痛哭流涕也沒有用,顧青杳跟個鐵人似的,不吃東西也不餓,不睡覺也不困,許鳴有時恍惚以為她是不是什麼動物成了精,根本不需要吃飯睡覺的。
青杳就這麼薅着許鳴熬了整整兩天一夜,終于将著作全部書稿謄錄完成,口述完最後一個字,許鳴覺得自己差點口吐白沫,癱倒在床倒頭就睡,青杳也不去理他,喝了一盞酽茶後又将書稿從頭至尾順了一遍,三審三校确保萬無一失後,才把書稿放進帶來的紅漆盒子中,用小銅鎖鎖好,抱在懷中,在側屋的地鋪上躺下,心平氣和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