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收起笑容,帶上了公事公辦的語氣:“我收下了,多少錢?”
楊骎心頭感到一絲不妙:“你能不能别老是跟我談錢錢錢的?”
青杳态度堅定:“就當是我托你買的。”
楊骎也收起了笑意:“不貴。你别給我錢啊,你給我也不要。”
青杳摩挲着兔毛:“就是不貴我才問你買,你若是送我個狐皮、貂裘這種一看就是我買不起的東西我壓根就不會收。”
“顧青杳,你就非得跟我算這麼清楚?”
“我沒有現錢給你,先生從我這回的傭金裡邊扣吧。”
“顧青杳,你這人有意思沒意思!”
青杳麻利地關上窗,吹熄蠟燭:“早點睡吧,先生。”
抱着毛絨絨的新披襖,躺在高床軟枕上,青杳卻做了一宿的噩夢。
很多原本以為早就忘卻的、痛苦而又糟糕的回憶在夢裡像黑色的泉水一樣噴湧出來,綿綿不可斷絕,最後在許鳴先生的那句“如果不能給他希望,就幹脆讓他死心”的厲喝中驚醒。
青杳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喝下,雞才叫了頭遍,天光還未大亮,青杳聽到門外有聲音,推開窗戶一條縫,就看到楊骎在院中打一套長拳,心中想着許鳴那句話,糾結着要不要跟他做一個了斷。
雞叫三遍的時候,青杳已經梳妝完畢,換上洪夫人昨晚送的青黛色的曳地裙袍,再穿上白色的兔毛披襖,盡管還有一絲淡淡的黑眼圈,但是顧青杳對鏡中的自己感到很滿意,推開房門,楊骎已經在門口等了。
洪府的管家帶着滿臉的歉意對二人說洪泰峰和夫人有些俗務,不便前來相送,囑咐自己務必伺候兩位用過朝食後再妥善送回城,就在青杳欲開口道謝時,楊骎倒是滿不在乎地說:“行了,他倆肯定昨夜又吵架了,不勞煩管家了,我們仍是自便即可。”
青杳隐隐聽見主院那邊有摔打東西和吵鬧的聲音傳來,管家對楊骎這番善解人意之語感激不已,交代了下人兩句,便步履匆匆地趕回主院去勸架了。
洪府是分餐,隻有青杳和楊骎兩人在廳中,一人面前一張食案相對而坐,食案上已經堆疊了七八樣點心糕團和湯羹,青杳剛一落座,便有侍女上前伺候,青杳很是不适應,連連道不必勞煩,自己來就可以,但洪府上下的侍女都極為周到,一來二回地倒叫青杳覺得連連回絕是一種失禮了。
青杳這邊自顧不暇,也就沒留意對面的楊骎,她剛拿起調羹,就見楊骎站起身來走向自己,語氣威嚴地:“不吃了,咱們走!”
青杳尚未搞明白狀況,剛才伺候楊骎用朝食的那位侍女已經匍匐到了他的腳下,哭訴道:“先生息怒!若是奴婢有哪裡服侍不周還請先生看在老爺和夫人的面子上稍坐片刻……”
管家聞訊而來,先是斥責了侍女,然後向楊骎賠笑道:“大人稍坐,我立刻安排其他人來服侍大人……”
“不必了,”楊骎冷冷地打斷管家,見青杳仍是坐着沒有起身的意思,給她使了個眼色,“府上的侍女沒有問題,不必苛責她們,要怪就怪府上的夫人待客不周!”
青杳站起身來,那個侍女跪在地上哀哀地哭,青杳方才留意到她身上穿着的那件青黛色的曳地袍裙,和自己身上的這件是一樣的。
或者說,青杳身上穿着的這條袍裙,和洪府的侍女們穿的是一樣的。
這肯定不是巧合,看楊骎那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想來該是洪夫人有意安排的了。
用意是,奚落寒碜青杳嗎?
楊骎發現青杳剛剛才留意到這用衣服來羞辱人的惡毒小把戲,對着管家厲聲道:“打聽打聽去,無咎君上長安城的文人士子家裡做客,哪一家不得是座上賓的禮遇,偏偏在你們一個商婦這裡受辱,你把洪泰峰叫出來,我問問他,到底是他治家不嚴謹,還是洪夫人自作主張怠慢我的貴客?不歡迎我可以直說,但無咎君可是名滿長安城的迅筆顧郎,她可以大人有大量不與你們計較,我可咽不下這口氣!”
青杳一聽楊骎把自己吹得逐漸離譜,也覺得這頓飯是決計吃不成了,隻好起身跟着他的大步一路出了洪府的别苑上了馬車。
上了車,已經駛出去了好遠,楊骎猶自怒意未消,對青杳說:“沒事,咱們進城就去東市最大的成衣鋪子買新的,把這身換了、扔了、燒了去!”
青杳沒承接他的怒意,隻是平靜地問:“為什麼?”
楊骎一臉明知故問的表情,不解道:“你看不出來那個女人在拿這條裙子羞辱你嗎?我是在為你抱不平!昨晚上她說你是薛濤、魚玄機我就已經很不滿了,今天還給我來這一套!我是得好好跟洪泰峰念叨念叨,讓他振一振夫綱了!”
青杳垂目看了看這條裙子,颔首微笑了一下:“裙子是條好裙子,裙子又有什麼錯呢?僅僅因為洪府的侍女們穿着這樣的裙子,我就不能穿?我比她們又高貴在哪裡了呢?況且,薛濤和魚玄機都是當世的才女,拿我比她們,是我僭越了才對。”
倒是楊骎有些語塞了:“你……我不是……”
“我知道,”青杳撫摸着袖口的花紋,“你生氣了,說明你也着了相,正中了洪夫人的道。其實衣服是衣服,人是人,是人把衣服分成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但其實隻要你不在意,這些外在的東西就不會傷害到你。”
青杳的話平複了楊骎的情緒,但還是有些不甘心:“我不願意她們看輕你。”
青杳望着楊骎笑了:“我跟在先生身邊,一百個人見了,一百個人都會覺得我是你的侍女或者是侍妾,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做出選擇的時候就想到了要承擔的後果和代價,現在我所承受的這一切都是這代價的一部分,我管不了别人的想法,隻能約束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剩下的就随便吧,交給老天爺好了。”
楊骎看着青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樣子,也在反思,會否是他某些不經意的舉動叫旁人看來會誤解二人的關系,在楊骎看來,當然想要和她更親切一些、更親密一些,可是在外人看來,不會覺得楊骎怎麼樣,隻會覺得是青杳作風輕浮。
青杳的避嫌難道是做做姿态和樣子嗎?
楊骎覺得,自己還是為她考慮得太少了。
顧青杳想要的,不是什麼金銀珠寶、錦帽貂裘、華屋豪車。
楊骎突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擁有的那些東西,那些讓世人趨之若鹜的東西,對顧青杳而言毫無吸引力;而顧青杳想要的東西,也是楊骎想要的東西,誰也給不了,他們都得靠自己去争取,去赢得。
但楊骎想自己至少能夠給到她平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