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進東市,卻沒有往成衣鋪子去,而是在青杳的指路下,左拐右拐地停在一條巷子口對面,巷子裡支着個馄饨攤。
青杳把腦袋從車窗外伸回來對楊骎說:“這家馄饨在長安很有名的,下車,我請你吃。”
說完,青杳撩起車簾,腳凳也顧不得踩就直接蹦下車去,兔毛耳罩和披襖跟随着她的動作和身形上下抖了抖,可不是玉兔成了精又是什麼,楊骎緊跟在她身後,豈料斜刺裡竄出一人一馬,顧青杳太着急走到對面巷子裡的馄饨攤沒留意,眼看着就要被撞倒,楊骎出言提醒已經來不及,隻能眼疾手快地伸出雙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提,将她整個人舉得雙腳離地給抓了回來。
那一人一馬疾馳遠去,楊骎驚魂甫定,青杳不知後怕地從楊骎的“魔爪”下掙脫:“你幹嘛呀!動手動腳的!”
楊骎見她不識好人心,裝出一股委屈:“我不把你抓回來,你現在早被撞得四腳朝天了!”
青杳聽他說“四腳朝天”知道他譏諷自己是烏龜,生出要分個高下之心:“你不會叫我一聲啊!”
“當時那情形,别說來不及,”楊骎雙手捂住耳朵做耳罩狀,“就算我叫了,你戴着耳罩能聽清嗎?”
青杳這一局理虧,立刻調整吵架方向:“那你拉我袖子不行嗎?幹嘛非得……抱……我?”
說到個“抱”字,青杳老大不願意,跟着這個人真是處處想避嫌,處處避不開。
楊骎反倒遭了冤枉似的,忙伸出手來撇清關系:“誰抱你了!哎,顧青杳你可别胡說啊!你自己不在乎名聲可别拉我下水,我就是拎了你一下,把你從路中間拎過來,免得你被撞死。”
“拎?”青杳被他出神入化地亂用動詞給噎得一時無語,“拎了一下!你當我是一兜水果嗎?”
楊骎故作嚴肅:“那你要覺得拎不合适,我說‘提溜’了你一下行吧?”
見青杳開始瞪眼,楊骎立刻補充:“哎,顧青杳,不帶急眼的啊,别管是拎還是提,你都得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青杳心中暗罵“我找你大爺”,暗中蓄力,決定瞅準機會給他來一個脖拐,可是瞄了幾回,距離都有點遠,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拳頭已經在袖中攥得緊緊的。
楊骎絲毫不知危機将至,得意洋洋道:“你要是不想被我拎,就努力加餐飯,早點變胖些,早點讓我拎不動,好過你在這裡咬牙切齒的。”
聽到楊骎說長胖的事,青杳下意識隔着衣裳摸了摸羅戟送給她那枚戒指,思緒一下滑到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胖到戴着戒指不甩脫的程度,一時竟走了神兒。
楊骎四顧見左右安全再無車馬,推着青杳往馄饨攤兒去:“走走走,别愣着了,我都餓癟了,你不說請客嗎?”
青杳覺得這回跟他吵架又沒吵赢,就被打岔了,沒好氣道:“就請你吃一碗,多了的你自己掏錢。”
“哎呀,真摳門兒。你說你跟我認識也這麼久了,我待人接物的大氣勁兒你怎麼一點沒學着……”
青杳跟老闆要了兩碗馄饨,便揀了一張小方桌落座,見楊骎探頭探腦地總盯着老闆夫婦看,知他出身世族大家,恐怕從來沒在這種小攤子上吃過東西,說不定心裡還在擔憂吃了會不會拉肚子呢,于是往他手裡塞了一雙筷子說道:“他們家的馄饨我從小吃到大,這麼多年了都是現包現煮,真材實料,老母雞吊的湯鮮得很,你吃了就知道了。”
老闆娘給二人端上馄饨,青杳道謝,拿着調羹輕輕攪動,滾燙的雞湯澆在紫菜、蝦皮和香菜上,香氣混合着熱氣撲入鼻中,令人食指大動:“我第一次來吃他家馄饨的時候,老闆還是跟在他爹身後的少年郎呢,一晃眼,他都娶媳婦生子了。所以你就放心吃吧,吃不壞你!”
“你看,我一個字都還沒說呢,你就數落我這麼一大通,”楊骎吃了一顆馄饨,被滾燙的雞湯燙了嘴,“你喜歡吃馄饨?那你上我家來,等開春荠菜下來了我包給你吃,給你包荠菜豬肉餡的大馄饨,絕對鮮得你找不着北。我還知道一家吃刀魚馄饨的店,老闆是南方人,他說要等到春天魚汛的時候魚最肥美,到時候我帶你去。哦對了!還有一家巴蜀的食肆,那個嬢嬢炒得一手好川菜,你知道她們那邊把馄饨叫抄手嗎?她的紅油抄手可是一絕,第一次吃把我給辣的呀,你一定要嘗一嘗,不能吃辣也沒關系,也有清湯的……”
楊骎眉飛色舞地講着各種各樣的馄饨,卻留意到青杳突然興緻缺缺了,忙收了聲,她記得青杳說過不喜歡男人話多,可是自己見到她一高興,總忍不住得意忘形喋喋不休。
楊骎最受不得沉默,他從懷中摸出一隻信封在青杳眼前晃了晃:“你吃着,我跟你說個好消息!”
青杳放下調羹,看看楊骎手裡的信封,又看看楊骎。
“知道這是什麼嗎?”楊骎笑意盎然,也不等青杳猜就自問自答,“許鳴老先生給你寫了封投考女學師的推薦信!高興吧?”
青杳的眼睛果不其然亮了一下,伸手從楊骎手中拿過信封細細瞧了又瞧,果然是許鳴寫給太學學監大人保舉青杳的薦信,想到昨夜許鳴找青杳伺候筆墨,應該寫的就是這封信。
楊骎把信封從青杳手中抽回去妥善地收回懷裡:“看看就行,别給弄髒了。”
“可是,我是肄業生的身份,哪怕有許老先生的薦信,恐怕也不具備投考的資格。”青杳有些悻悻。
馄饨已經不再燙,楊骎低下頭吃了兩口,擡起頭看着青杳說:“咦?我沒告訴你麼?女學師投考的資格早就不是局限在女學生中了。”
青杳也擡起頭:“别跟我開這種玩笑。”
楊骎見她不苟言笑的樣子知她嚴肅認真并且随時準備動怒,率先悄悄把她面前那碗中滾燙的雞湯先往一邊挪了挪,然後又輕輕從她的手中把調羹給“掰”下來,免得一會兒她情緒激動起來,直接站起身用這調羹敲自己的腦袋。
做完這些準備後才緩和語氣向青杳解釋道:“原本真如海的意思是從女學的結業生中選考這一屆女學師的人選,但是骊山冬狩上,各家為了能讓女眷有親近太子的機會于是都想在女學師這個位置上動腦筋,最後都鬧到陛下面前去了,皇後一怒之下把真如海叫過去訓斥了一頓,而後由陛下親自出面定下來‘女學監師之職一切比照太學,選有才德學問之人以充,不局限世家門閥出身,有才德者,雖布衣亦選用。’也就是說不論出身,隻要有三至五位才學之士的薦信,便可報名參加女學師的選考,結果由考評成績說話。”
青杳在心中默默計數,加上許鳴這一封薦信,自己已經有淮南節度使、慎勤伯兩封薦信,再加上前日裡總算和妙盈書信聯系上,妙盈也答應以曾經執教過青杳的老師身份寫一封薦信,這樣算下來,青杳已經有了四封薦信,具備投考女學師的資格了!
青杳心下一時五味雜陳,又是感激、又是欣喜,還有些驚訝,待這五味在五髒六腑都跑了一遍之後,一時沒說出話來。
楊骎見她欣喜溢于言表的樣子,繼續說道:“你可别看許老頭不修邊幅的樣子,老爺子不僅當過太學的老師,還是庚午年的狀元,雖說現在隐居鄉野了,但在當年也是名動長安城的大才子,雖說在做官這件事上是越做越小沒什麼官途吧,但是人家在文人騷客這個圈子裡還是很有知名度和影響力的。老頭給你寫的這封薦信,含金量可高着呢。”
聽楊骎這麼說,青杳一下變了臉色:“你幹嘛不早告訴我!”
楊骎莫名其妙:“告訴你什麼?”
青杳着急:“你既然早有請許鳴先生作我月旦契約的中間人和為我寫薦信的想法,你就該早點告訴我,萬一我表現得不好,或者把老先生得罪了,人家不給我寫薦信怎麼辦啊!你這人怎麼回事啊!這麼重要的事,開玩笑一樣的!”
楊骎噗嗤一笑:“你已經不給人家吃飯不讓人家睡覺了,這還不叫得罪人啊?你還想怎麼着啊?”
就是因為想到這一點,青杳才一陣後怕,早知道催稿這事關乎自己的前途未來,青杳就不采取那麼極端的手段了嘛。
楊骎對青杳心裡怎麼想的門兒清:“我肯定不能提前告訴你,否則那不就算是走後門了嗎?再說了,我要提前跟你打招呼,你肯定跟伺候佛爺似的伺候許老先生,那老頭我了解的很,最是吃硬不吃軟的,你對他越好他越給你拖稿,你的方法好得很,對他極有用,我派去催稿的人好幾個,隻有你催出來了,下回我還派你去!”
青杳看着楊骎,突然覺得自己欠他的人情好像越欠越多,本來準備要說的話也不知該怎麼開口說,心口帶動鼻頭一酸,沒繃住掉下眼淚來。
楊骎驚得差點站起來,忙忙地說:“哎哎哎,這怎麼哭了?是我不好成不成?但我真的不能提前告訴你,利益攸關呢,但是你這不是完成的不錯麼,這結果不是大家都喜聞樂見的嗎?”
青杳搖搖頭:“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不能……我不能……”
她心裡很清楚拒絕楊骎的幫助很艱難,可是卻又不得不這麼做,可偏偏在自己做出決定的這一刻,他又出手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青杳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撕扯着自己的内心。
她突然意識到許鳴說的那句給他希望或者讓他死心,其實也适用于自己,青杳接受楊骎的幫助就是在給自己希望;拒絕楊骎的幫助就是在讓自己在想做的事情上死心。
青杳不想死心。可是接受楊骎的幫助又是名不正且言不順的。
換言之,接受楊骎的幫助,除了是在利用他的感情以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否也意味着對羅戟的背叛?
青杳覺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楊骎不知道青杳因為什麼突然情緒失态,他隻是默默準備好手帕等待着。
青杳平複了一下情緒,輕輕道了聲“對不住”。
楊骎把手帕塞給她,問:“到底怎麼了突然?”
青杳握了握拳頭,決意攤牌。
“您不是問過我好幾次為什麼喜歡羅戟嗎?”
楊骎怎麼也沒料到她會撿起這個話題,目光瞥向熱鬧的集市,有那麼點想聊又不想聊的意思:“你不是說過麼,話少、年輕英俊、青梅竹馬……這個那個,巴拉巴拉……”
楊骎的不屑和不滿已經溢于言表。
“那都不是最重要的,”青杳頓了頓,“話少、年輕英俊的人大有人在,也不一定非得是他。”
“就是說嘛,我瞧你也不是貪圖美色的人,”楊骎故意說着反話,“圖的肯定是人家的财。”
青杳知道他是在活躍氣氛,牽強地笑了一下:“先生,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時候我其實特别害怕你。”
這是楊骎始料未及的,也是他不願相信的,他在腦海裡迅速回憶他們相識以來的種種,能想起來的隻有顧青杳劈頭蓋臉朝自己發脾氣和咬自己的樣子,這肯定不能算是害怕自己的表現。
但他還是問:“為什麼?我說話的時候兇你了?”
青杳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我怕的不是你的人,是你的手杖。”
楊骎下意識地看了看身側,這幾天天氣好,腿沒疼,出門就沒帶手杖。但說到手杖,這又是自己另外一段傷心往事,說起來就叫人蠻傷心的。
楊骎被她彎彎繞說得有點摸不着頭腦:“有什麼話今天一口氣全說了。”
青杳深吸一口氣:“您應該知道,我從十七歲上開始守寡。先夫殉國噩耗傳來的那一天,我公婆就把悲傷和憤怒都撒在我的身上,說是我克死了他們的兒子。我公爹用他的拐杖打我,雖然平時也打,但那一次打得特别狠,導緻我從那以後,我隻要看到拿手杖的人都遠遠地躲着走,因為我害怕人家會突然揮起手杖打我。”
這是楊骎從來不知道的顧青杳的過去,這屬于他沒有參與過的部分,他的手撫在受傷的膝蓋上,決心以後腿再疼也不拄手杖了。
“反正那一次我其實心裡很害怕,但是我又知道哪怕我哭我喊,也不會有人來救我的。可就在那個時候我小叔子回來了,就是羅戟,”青杳突然含着眼淚笑了一下,“我公婆打我之前把他支出去了,他回來的時候我被打得站都站不起來,那時候他才十歲,還是個小孩呢,他就那麼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替我挨打,我公婆自然舍不得下手打唯一僅存的小兒子,就在那麼收手的片刻,他迅速爬起來拉着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