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考女學師的最後一試,是面策。
可以說走到這一步,距離功成隻差一步。
青杳一路拼殺過來,漸入佳境,在最終入選面策的一十五人當中排在了第五名。
考生們被助教一個一個地帶入若水閣接受最終的面策。
若水閣是一方暖閣,從前用作學師處理公務,因其空間不大不小,便于聚暖,又有私密性,因此拿來做面策十分合适。
為表公平,仍是按照抓阄決定順序,青杳也不知什麼手氣,偏偏就抽中了最後一位,隻好耐着性子等待。
今日是臘八,一早起來天色就鉛灰,也比前些日子更冷,方過了申時,天色就有将要暗下來的勢頭,而排在青杳前面的還有三個人。
青杳十年前考女學生的時候也有面策,說來也巧,也是安排在若水閣。當時被帶進去後,有兩位主考官,一位是年齡約有五十開外,體态微豐的一位女老師,另外一位是年紀三十多歲,膚白圓臉的男老師,待确認了青杳的姓名年齡及出身裡坊無誤後,兩位老師就示意她坐下,拉家常似的跟青杳聊起來。
青杳記得聊天的内容很随機,比如平時在家做什麼、上沒上過學塾、讀過什麼書、和兄弟姊妹相處得如何,以及對女學有什麼了解,考進去了以後有什麼打算諸如此類的問題,青杳都如實一一作答了。現在想來有些諷刺,青杳對着兩位老師說自己将來從女學結業後要去當邊塞詩人,路線都有了個七七八八的規劃,出長安入金城,再經沙州走遍整個安西都護府,盡管現在聽來當時的計劃幼稚且缺乏實操性,但當時的青杳說得興緻勃勃,兩位老師聽得也津津有味,那位男老師還順着話題問青杳最喜歡哪位邊塞詩人,青杳記得自己說在王之渙和李颀兩人之間有些舉棋不定,但好像李颀和王維的關系更親近些,那就還是李颀吧。因為青杳最喜歡的詩人是王維。男老師打趣青杳說将來選夫君的時候可不能這麼兒戲,引得時年十二歲的青杳淡淡地羞澀了一下。面策還有一個環節是要從老師們事先準備好的題庫裡抽一道作答,青杳一抽,抽中的恰是一道“背誦一首詩人李颀的詩”。
當時,兩位老師和青杳俱笑了,女老師歎道,這世間事真是無巧不成書。
青杳沒有選李颀出名的那首邊塞詩《古從軍行》,而是背了《送陳章甫》。
背完,老師問青杳為什麼選這首詩,青杳當時也沒多想,隻說喜歡其中“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和“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時空望孤雲高”兩句,現在再憶及當年事,不由得多了幾分唏噓,當時不解其中味,而今方知詩中悲。
因為當時面策時與兩位老師相談甚歡,青杳甚至都沒有留意到時間的流逝,待出了若水閣才知道自己在裡面逗留了整整兩刻鐘的時間,是當日所有考生面策時間最長的一人,由此也就衍生出了面策時間長意味着考官滿意度高,大概率中選的說法。
面策的時間說不準,因此助教會在一位考生進入若水閣後立刻帶下一位考生在閣外後場,這樣一來一回能省下些時間,畢竟寒冬臘月的,今日又是臘八,誰不想早點回家呢。青杳看到那些熬到最後一場的助教們臉上已泛出疲态,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
青杳在若水閣外的廊下候着,百無聊賴地回憶舊事發着呆,看着廊下屋檐上垂下來凍得一條條的冰挂,因為站了已經快兩刻鐘的時間,雙腳凍得有些失去知覺了。
一個助教從閣内推門而出,問候在廊下的助教:“還有幾個?”
廊下的助教往青杳站的地方瞟了一眼:“最後一個了。”
閣内的助教有些不耐煩:“可算到頭了,抓緊點時間,早完事早收工!”
青杳不由得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時排序在青杳前面的那位考生從閣内走出來,由候在廊下的助教送她離開學宮,閣内助教不耐煩地向青杳揮手示意召她進去,青杳挪動了一下幾乎凍僵的雙腳和已經有些難以抑制發抖的身體,深吸了一口氣,握了握幾乎僵直的手指,走入了若水閣。
閣内炭盆燒得旺,室内溫暖如春,不知為何這一冷一熱的對沖下倒讓青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冷戰。閣内的地上鋪着厚達兩三寸的西域地毯,踩上去腳步無聲,因為隔絕了涼氣,青杳覺得自己的腳有那麼一點點“活過來”了的意思,可是卻在這個當口兒被助教攔了一下。
“站這等會兒,裡面還沒商議完。”
青杳隻好依命停下腳步。
此處外間離着面策的裡間隻隔着一扇屏風,能夠模模糊糊看到五個考官坐成一排的身影。
雖然看不清面容,考官的聲音卻能透過屏風傳過來些許。
一個考官問:“學監大人怎麼遲遲未做定奪呢?”
青杳認出了楊骎的聲音:“你們評你們的,不要受我的影響。”
另一個考官說:“咱們都還是唯學監大人馬首是瞻。”
楊骎還沒有回答,就被一個女聲截斷話頭:“各人評各人的,諸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總不能連這點主見都沒有吧?”
一語定音,裡間安靜下來,助教向青杳揮手示意,帶她走了進去。
待唱名完以後,青杳對着五位考官施禮,在得到允準後,才在助教遞來的坐墊上長跪端坐好。
青杳擡起頭來,就看見楊骎端坐正中,位于他左手邊側席的是與青杳有過兩面之緣的萬年縣主,而位于楊骎右手邊側席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位于左右末席的則是一胖一瘦兩個中年學官,除了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其餘人都穿着太學學官統一的凝夜紫官服,隻在腰帶和挂飾上顯出品級位階的差異。
因考官們的坐席略高于青杳所坐的堂下,因此青杳看他們就有了仰視的感覺,看久了便顯得僭越無禮,于是将目光放平,隻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再擡眼與考官對視。
分别居左右末席的兩位中年學官揀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問了,青杳一一恭謹作答。
萬年縣主從書案上拿起一卷卷軸,看了看問青杳:“你在那篇我看本朝之女學當如何的文章裡詳述了從前女學的種種不合理處,我且問你,你寫這些難道真的不是因為是肄業生而對女學心懷不滿?”
青杳擡頭看了看萬年縣主,她今日做學官打扮,雖沒有往日秾豔,但是高額方頤自有一段華貴風流的氣質在身,再加之此刻端肅起面容,頗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有個官樣子。
青杳對于女學将每個人的出身過往摸得一清二楚并不感到意外,當年她肄業的公開理由是因病而退學,即便查到曾被大理寺夜半帶走,因為筆錄和《詠竹》的詩作已經全部被燒,證人羊大人也遠赴東都上任,自己既然能夠坐在這裡,說明一切過往曆史都是清白的,因此心下也就存了三分底氣。
“與肄業無關,”青杳看着萬年縣主那一雙翦水秋瞳回答,“誠如學生在文章中所寫,過往女學存在三失——招生之失、教學之失和管理之失。”
語畢,閣内鴉雀無聲,青杳聽見青銅更漏滴水的聲音。
“哦?你口氣倒大得很,今日便給你一個機會,将你認為這三失詳細秉明于我和各位大人,瞧見沒有,我身邊這位就是太學的學監大人,倘使你說得真有道理,學監大人絕不會坐視不理。”
萬年縣主說完扭頭看了楊骎一眼,青杳的目光也随着飄移到楊骎的臉上,他神色如常,面無表情,青杳的目光也未做停留而是又回到了萬年縣主臉上。
該來的總是會來。
當青杳揮筆寫下當年女學之種種弊端的時候,已經隐隐料到會有此一遭。
可以說這次投考女學師,青杳一路走來的表現并不符合自己一慣求穩妥的性格,而是有不少即興發揮,倒不是說青杳不在乎,正是因為在乎,青杳才會說真心話,否則就是違背自己的心意了。
對于已經經曆了很多的青杳來說,倘使知行不合一,才會使她痛苦。
盡管一直心懷忐忑、步步為營地走到這最後一試的面策,但青杳始終懷有一絲僥幸的期冀,也許自己這樣做是對的,說心裡話才能找到同路人。
隻是此時此刻,她又不那麼确定了。隻是也沒了别的選擇,開弓沒有回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