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激動,抑或隻是在門外廊下站了太久被凍透了,青杳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向座上的五位考官陳述了她文章中關于女學弊端的觀點。
其一,當年女學招收生員源于兩個渠道,一是勳貴仕宦家的内眷,一是長安裡坊的平民女子,但是兩撥生員出身背景都大相徑庭,隻是通過考試把她們放在一起,卻又沒有提前準備好應對的措施,導緻女學學生中一開始就分出了幾個派系團體,很快導緻平民出身的學員因無法融入而先後退學的現象,此為招生之失。
其二,女學生員多達百十人,招入學宮後隻是随機分齋,看上去是一種公平,實則卻沒有考慮到每個生員進女學的目的和訴求,有的生員出身顯貴,府上有家學私塾,其實并不需要專門到女學中學習什麼知識,興許隻是來結識幾個玩伴,打發時間而已;而有的生員是真的想學點什麼,甚至是學有所成,無論這個目的最終是服務于攀上一樁高門庭的親事也好,或者掌握一技之長也罷,總歸并非隻是為打發時間而入女學。但是當時的課程顯見得是傾向前者的,琴棋書畫、調香、煮茶俱是高雅情趣,隻是對于後者而言是奢侈而高昂的無回報投入,并不能給後者的生活帶來任何改善,此為教學之失。
其三,女學結業後,生員們陸續出嫁,四散天涯,而女學的教育并未體現在個人命運上的提升,與太學‘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相比,女學對生員而言就是可有可無,讀與不讀都無甚區别,缺乏對生員和對學宮的規劃,此為管理之失。
青杳一開始聲音還有點發抖,但是進入自己的思緒後便流暢起來,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通,越說心跳越快,心跳越快語速就越快,待語畢時,寒意早已消退,隻是身體卻一直暖不起來,就連微微發出的薄汗也是涼涼的,小腹也有一陣抽痛,令她驟然想起自己的信期将至。
盡管早已意識到有些話說的太直太尖銳了,但青杳也早就沒有退路,隻能不吐不快,一洩到底了。
五位考官倒俱是城府極深,表現出了極高的涵養,沒有一個人流露出氣急敗壞的神色,至少沒有讓青杳看出來。
萬年縣主盯着青杳問:“既然你說女學有三失,那麼你有沒有解決的對策呢?”
還不等青杳回答,話頭就先被楊骎截過去了。
“真如海,”楊骎直呼萬年縣主的姓名,顯得兩人關系很親近,“你也給其他幾位大人提問的機會,”說完偏向右手側的老者,很有禮地問道:“太傅,您有何見教呢?”
那白發老者捋了捋胡須道:“老夫沒有什麼可教的,本來也是應徐相和學監大人之邀,過來充個數而已。”
楊骎笑笑:“您是陛下的老師,随便說兩句,别說堂下考生,就連我等也是受用不盡的。”
聽楊骎這麼說,最邊上的兩位考官點頭賠笑稱是。
這位被稱作太傅的老者将目光向青杳投射過來,他那被歲月洗滌和沉澱了智慧的雙目仿佛能把青杳看透似的,他用不疾不徐,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溫和的語氣問青杳:“這位娘子雖然剛才頗有高論,可是據老夫所知,你可是曾穿梭往來于曲江池的畫舫中,你有這樣的經曆,又如何當得起為人師表的女學師呢?”
老太傅的話無異于平地起驚雷,青杳明顯感到座上幾位考官看自己的眼神多多少少帶上了鄙夷之色,閣中的幾位助教也在嗡嗡竊竊私語。
青杳當時雖然對在曲江池畫舫上的那份營生猶疑過,但是卻從未歧視過畫舫上的女孩子們,更不覺得是自己身上的污點。
“回禀各位大人,學生并沒有穿梭往來于曲江池的畫舫,隻是在一艘畫舫中客居講授了一段時間,這一點我在報名投考女學師的時候已經據實詳細報與學官知情,從未有所隐瞞,各位大人可以查看學生的文書案卷。”
助教立刻呈上記載着青杳詳細信息的文書案卷遞給楊骎,楊骎沒看,隻是随手遞給老太傅,并且轉呈幾位考官傳閱。
最右側的那名考官挖苦問:“你說你隻是塾師,可是誰又能證明你沒有執賤業呢?”
這話無疑有侮辱性質了,但是青杳也沒有急赤白臉地去與對方争辯,越是這樣越容易越描越黑。
青杳仍還是用剛才的語氣平靜作答:“我有證明人的,我執教的正是劉翰林府上的家姬,劉老夫人可以為我作證,我還曾為老夫人補過一副發繡。劉老夫人的兒媳詩麗黛公主,是我在女學時的密友。以及翰林府上夏天時過門了一位如夫人,就是我在畫舫上的學生,我教過她李義甫的詩。”
青杳不卑不亢,将前因後果講得分明,那位考官無言以對,隻好換個方向繼續發難:“不過是給家姬講過兩天學,居然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真是不知謙卑。教授家姬難道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嗎?”
“聖人有雲,有教無類,”青杳擡起頭看那考官,“凡所有求學、向學心者,不論出身高低貴賤,都值得稱贊和肯定。我亦不敢忝居師者之名,在畫舫那段時間,也不過就是拿着在女學中學到的技藝和大家切磋交流罷了。”
那考官更加氣急敗壞:“大膽!你竟敢拿女學中所學類比那煙花柳巷中的奇技淫巧!”
“不瞞大人,”青杳雖不想吵架,但也被激起了不悅之色,“學生當年在女學中學的東西和如今家姬們在畫舫上學的東西并無二緻,這不也正好印證了學生方才所說女學之失的第二條,教學之失麼?”
這下那個胖考官徹底啞口無言了。
這時最左側的那名瘦考官接茬道:“你好大膽子!竟敢攀扯簪纓世家的劉翰林府上!”
青杳擡起頭,望着這位考官向着白發老者拱手的樣子,後知後覺的原來這就是劉太傅、劉子淨的爺爺,沒來由生出一種冤家路窄的感覺,為什麼自己不管走到哪裡都躲不開劉子淨這家人呢?
倒是劉太傅替青杳說了句話:“無妨,畫舫中的家姬本就是我府上孫輩找來的,老夫知道此事後已經痛斥了不肖子孫,那些家姬除了留在我府上伺候的一二人,多半也打發走了。隻是連累了這位顧娘子好好的營生做了一半倒沒了下文。”
劉太傅的話挑不出毛病,青杳起身施禮,然後說自己離開劉府後去了慎勤伯府當女塾師,這個話題便過去了。
但青杳其實心裡在想,劉太傅是夏怡的公爺爺,既然夏怡投考了女學師,難道他不該因為是親屬規避嗎?
還是說劉家已經在這場考試中一手遮天,無所顧忌了?
倒是楊骎狀作不經意地開口恭維劉太傅:“太傅啊,您見過曆過的人和事多,多虧有您像定海神針一樣在這鎮着,我心裡才有底,這些考生走到這一步,水平都半斤八兩差不多,選誰不選誰的,我實在是舉棋不定,我是真希望您能給我提個醒。
劉太傅笑着推辭:“老夫亦有内眷參與此次招考,不敢徇私,各位大人隻當老夫是個瓷瓶擺在這裡,有耳朵聽着,有眼睛看着,可是沒有心,絕不表态。”
劉太傅的一番話說得诙諧,衆考官的情緒都輕松了些許。
楊骎站起身來:“行了,要是沒什麼問的,各位大人表态吧,選還是不選。”
青杳知道到了該自己起身離開的時候。
青杳剛才一進門就看到了分别擺在東西兩側書案上的兩隻木托盤,東側的用紅紙貼着一個“中”字,西側的用白紙貼着一個“落”字,“中”表示中選,而“落”意味着落選。
面策時,青杳就留意到除了劉太傅,每位考官手中都有一塊木制的寸許長的名牌,上面寫着各考官的姓名,面策結束,助教會托着“中”和“落”的托盤到各位考官面前,考官把自己的名牌放在哪個托盤裡,就意味着給剛才的考生中選還是落選的成績,然後由助教收集完畢後進行統計。
助教已經在身側等候,青杳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皺的裙袍,準備轉身随着助教離開若水閣。
可就是在這麼不經意地一擡頭之間,青杳看到楊骎把他的名牌随意地丢進了貼着“落”字樣的木托盤裡。
而那一胖一瘦的考官也緊随着楊骎把自己的名牌投入了“落”字盤中。
落,意味着落選。
還隻剩下萬年縣主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但是青杳已經不在乎了。
她跟着助教走出了若水閣,天色已經全黑,有什麼東西落在她的眼睑上,一粒粒,冰冰涼涼的,她伸手去摸,手指沾上了一抹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