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伸了一個懶腰,走出若水閣,天幹冷幹冷的,他的右膝突然一陣抽痛令他皺了皺眉,好在那陣痛也隻是持續了一會兒就過去了,唯一令人煩躁的是不知何時再來。
總算考完了。
雪落下來,一粒粒的,像是包裹了水汽,砸在臉上,冰冰涼涼的,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待助教們整理好文書後,楊骎就命他們早些回家,公務反正永遠也做不完,留着明日再做是一樣的,助教們聽聞此言,各個歡歡喜喜地去了。
今天是臘八,長安下了初雪,楊骎深吸了幾口冷冽的空氣,有很多事在腦子裡盤旋,但是他一件也不願去想。
“子騰,”真如海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楊骎身後,笑意盈盈的,“聽說你打了一駕新馬車,好不好送我一程?”
楊骎的新馬車高大而寬闊,整個車身用黑色的胡桃木制成,密封性極佳,車裡打着左右兩排車座和中間一張靠床,床下還有一張可以拿出來用來寫字的小案幾,可以說有了這輛車,在裡面過日子都不成問題。此刻車裡生着一個大大的炭盆,整個車廂像個小房子一樣溫暖如春,真如海環顧車身一周,微微一笑,那笑包含着内容萬千。
楊骎隻是從書匣中抽出一冊書來看,可看也看得心不在焉,又覺得車内熱得煩躁,将那黑木窗棂的車窗推開了些。
外面的雪下大了,地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白霜,務本坊不大,兩座學宮還占去了大半,此刻路上行人稀少,都在埋頭趕路,希望趕在裡坊下鑰之前趕緊回家去。
楊骎看見顧青杳單薄的背影在這雪天裡踽踽獨行。
雪落在她的頭發上,像點綴在發鬓間的花似的,她竟渾然不覺,隻是那麼一味地走,似乎這天地間所有人事物都與她無關。
馬車輕捷地從她的身側駛過,她既沒有閃躲,也沒有避讓,就隻是目不斜視地走。
如行屍走肉一般。
馬車駛遠,顧青杳的身影已經被遠遠甩在後面,楊骎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來,才發現車裡的真如海已經盯着他看了很久,楊骎方意識到自己忘了車内還有同行人,剛才應該收束一下目光的。
真如海仍是微笑着,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你還挺看得上她的。”
楊骎沒有理會真如海話裡的這個“她”指代誰,也不想理會,他看得上誰,他喜歡誰用不着跟任何人解釋。
楊骎不回應,真如海似是早就習以為常:“子騰,你為了她,竟然算計人心至此。隻可惜她未必能夠領略你的用意。”
楊骎依舊是沉默以對。
“你在幫她,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真如海的語氣終于有了一些波動,“我隻想知道為什麼,她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出手相助?”
楊骎這時才裝傻一般地往外蹦了一個字:“誰?”
真如海哭笑不得,又像是自嘲又像是請求地說:“子騰,别跟我對着幹,我們之間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如果當初……”
楊骎沒耐心等真如海憶往昔歲月,直接打斷了她:“真如海,人生沒有如果,我們都得為自己所做的選擇負責。”
真如海猶不甘心:“或許,你我都應再考慮一下陛下和皇後的提議,你我之間雖無情,但有義,倘使我們真的能夠以夫婦的名義綁定共同利益,對你我而言都絕非是一件壞事,對上對下也都有個交代……”
“真如海,我是屬馬的,好馬不吃回頭草。”楊骎推開胡桃木的車門,替真如海撥開車簾,“到你府上了,下車吧。”
青杳出了學宮,一路上都在慢慢地走,腦子裡不斷在回想剛才面策的每一個細節,越想越無奈,越想越難過,越想越憤怒。她悲哀地意識到有的事就是怎麼努力都沒有結果的,而且越努力越卑微,越執着、越想要卻越得不到。
青杳不甘心,她要找楊骎問個明白。
聽羽樓就在務本坊,離着學宮不遠處,青杳帶着一身落雪和寒意走進去的時候,掌櫃的看她的臉色都充滿了擔憂。
“顧郎君?您這會兒怎麼來了?您看着臉色可不太好……”
青杳沒有像往常一樣和掌櫃的寒暄一番,隻是輕輕地說:“我要見智通先生,煩您給遞個話。”
掌櫃的看青杳面色凝重,知她大約有重要的事,點頭道:“我試試,隻是先生行蹤不定,您先進去歇着等吧,喝杯熱茶暖和暖和。”
青杳謝過,然後又補了一句:“跟智通先生說,我就在這裡一直等着,他不來,我不走。”
說罷,也不顧掌櫃的神色異樣,就挪動着幾乎凍僵的雙腳往雅室走去。
面策結束後,青杳去了一次茅房,發現自己的信期提前三日來了,雖然有所準備不至于手忙腳亂,但是這次和往日不太一樣,此刻她的小腹如被萬千鋼針刺紮,痛得幾乎讓她直不起身子來。
雅室裡生着炭盆,青杳脫下已經被雪水打濕了一半的鞋襪,走到席榻上靠近炭盆取暖,卻怎麼也趕不走寒意,蜷抱着雙腿的身體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聽羽樓的侍僮送來了熱茶、點心還有熬得香甜綿稠的臘八粥,青杳表示了感謝,卻一口也咽不下去。
雅室東側的書案上,智通先生的馬首面具端正擺放着,就像青杳第一次來這裡看到它時一樣,隻是青杳早就已經不害怕它的猙獰樣子了。
比起它的主人,青杳覺得它更親切。
青杳決定今天這是最後一次來這裡了。
“先生是最該支持我的人,不是麼?”
望着馬首面具,青杳的眼淚和委屈終于憋不住。
“我跟誰都沒有說過,包括羅戟,隻跟先生說了,我有多想回女學,先生不是不知道……”
青杳隻是在自言自語,隻是對着馬首面具有些無法對任何人說的話可以說出來。馬首面具是智通先生值得青杳信任和傾訴的那部分。
“我常說很珍惜現在平靜的生活,平平常常就很好,其實不是的,我不是真心這麼想的。先生,事到如今,我不怕再多說一句肺腑之言,而且這句話我也隻能跟您說,其實從小我就覺得我和别人是不一樣的,盡管我出身平凡,但上天賦予我頭腦和智慧,我以為可以憑借着勇氣和我自以為的聰明肚腸赤手空拳拿下我想要的東西……我得到過,但最終失去了。”
“要不然就是像這次考試一樣,就在我以為我将要得到的時候,距離一步之遙的時候……終究得不到。”
“經曆了這麼多,不信命是不行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終究是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了。”
青杳不是不明事理,她隻是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總是離自己想要的差一步。雖然就一步,但一步一步的差距下來,就落後了很遠很遠,再也趕不上了。
青杳低下頭默默垂淚,她想不通,明明楊骎是在幫自己的,無論是把劉子淨那封幾乎會毀掉她名譽的薦信交給她處理、還是牽線搭橋引薦她認識許鳴并獲得他的舉薦,一直以來,楊骎都是站在青杳一邊的,這就更使她想不通楊骎為什麼要把名牌丢進落選的托盤裡。
他太矛盾、太深邃了,青杳看不懂他,他似乎隻要輕輕動動手指,就能把青杳的整個世界掀個天翻地覆。
青杳對楊骎隻感到深深的後怕,對自己唯有恨己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