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啊,怎麼不動筷子?等我?”楊骎先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遞給青杳,“你那個胃不能吃涼的,先喝碗湯祛祛寒氣。
青杳沒急着吃,但是先用眼掃了一遍這桌上的菜,楊骎待客倒是非常熱情的,他一邊幫青杳分餐,一邊主動給青杳介紹菜式。
“來,這是你帶來的琵琶樟茶鴨,我上爐輕輕又烤了一下,皮脆肉嫩,你要鴨腿還是鴨翅?”
還不等青杳回答,鴨腿和鴨翅已經俱被放入自己的碟中。
“幹脆各來一隻!”楊骎又指了指青杳面前的一隻冷盤,“風腌熏鹌鹑,配燙熱的梅子酒吃最有味道。”
青杳在飲食一道上沒有什麼造詣,此刻楊骎讓她嘗哪個她就嘗那個,讓她怎麼吃她就怎麼吃,像個乖順的孩子。
“這個炙鵝倒沒什麼大不了的,精彩的在這兒呢——”
楊骎用匕首劃開炙鵝的鵝腹,裡面填塞的是胭脂米和火腿粒,和鵝肉一起炙烤,鵝腹中的油脂随着烤炙滴滴滲入進胭脂米飯中,與火腿的煙熏味混合撞擊,油亮亮的飯粒散發出噴噴香的氣味,紅色的火腿粒和紅色的胭脂米配上黃亮的鵝油與炙鵝,一勺入口,馥郁滿腔。
“再嘗嘗這個,黃金山。”
這道名為黃金山的菜肴倒是菜如其名,裝在一隻闊口大圓盤中,盤中用嫩嫩的豆腐堆疊成雪山的形狀,然後在雪頂出澆下金黃的蟹粉膏,恰如金山銀山一般。
“你不喜歡吃魚,但這個是我的拿手得意之作,你一定要嘗一嘗,白龍鲊,一點腥味都沒有,不信你嘗嘗看,魚刺我也都給你剔出去了,你放心大膽吃就是。”
楊骎切下一段烤得金黃的魚腹肉給青杳,這魚肉白而細膩,入口鮮嫩,盡管隻佐以鹹鹽烤制,卻别有一番清香。
“暖炖牛蹄筋,放了藏紅花,我跟一個吐蕃廚子學來的,入口即化,肥而不膩。”
楊骎怕青杳吃膩了這重油脂的菜色,忙又把一道蔥醋拌的水芹和青筍名為“雙嬌翠”的冷盤往她面前推了推。
除了這些,青杳還在楊骎的三勸五勸下,吃了小鴨子形狀的生進鴨花湯餅、裹着糖玫瑰餡兒的曼陀羅花樣子的烤餅、奶酥雕着花的玉露團,到最後青杳實在招架不住了,舉起一隻手來求饒:“我吃不下了,先生,我真的吃不下了。”
楊骎全無退意,捧起一盅逍遙鴛鴦羹:“吃一口,就再吃一口。不吃這一口,白來世上走!”
青杳露出為難的表情。
楊骎乘勝追擊:“我有好茶給你克化!最後一口!”
于是青杳的最後一口除了那逍遙鴛鴦羹,還有一隻蚌肉馄饨,再加一塊水晶龍鳳糕。
為了消極抵抗楊骎的勸食,青杳撕下一小塊鴨肉喂給了桌下的小黑狗崽,看它吃得香甜,不由得浮起悅色。
楊骎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顧青杳,你能不能好好吃飯,吃着吃着怎麼還玩起來了?”
青杳沒搭理他。
楊骎把小狗抱走,接着數落:“許鳴老先生跟我提過一回,說你不好好吃飯,仗着年輕自己作踐自己,不拿身體當回事,你現在還這樣!”
青杳不接他的話茬,隻是擡起頭問:“這個小狗,有名字嗎?”
“有啊!叫二郎。”楊骎随口給小狗崽揀了個名字。
“二郎?”青杳撇了撇嘴,她本想給小狗取名叫‘煤球兒’,但既然已經有名字了便隻能作罷,“它是二郎,那大郎呢?”
“大郎身強力壯的,斷了奶自然就被抱走了,它生下來隻剩一口氣,要不是我把它救回來好好養着,還能有現在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
吃了飯,回到書齋,兩人就這麼閑閑地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兒,從小狗崽二郎聊到一天吃八頓的白兔,盡管青杳懷疑這隻被楊骎稱作“顧大白”的白兔很有影射自己的嫌疑,但是她決定不予深究。
就這麼天南海北的聊,又從晚飯的菜色聊到兩人在聚香樓那次見面時吃的清炖鹿肉。
回想起當日青杳仍有些心有餘悸:“我流了一整夜的鼻血,我娘差點以為我要死了。”
楊骎樂不可支:“這筆賬你可要記到梁瑤的頭上去,當日的菜都是她點的。”
他們又從清炖鹿肉和梁瑤聊開去,聊到了大理寺的羊大人,聊到了那一年楊骎用五百兩銀子把青杳從“反詩”案裡撈出來的事。
青杳有些恍惚,這樣和智通先生面對面坐着聊天的情景,似乎隻在夢裡出現過。
楊骎泡了上品的陳皮普洱茶,青杳把茶盞握在手裡,想到今天是小年夜,忽然有些神傷。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和自己一起共度小年夜的人,會是楊骎。
青杳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先生今天怎麼沒和家人一起過節?”
楊骎垂頭洗茶泡茶,也随口應說:“我父親那個情況想必你多少有所耳聞,母親改嫁了齊國公,姐姐又是皇後,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每到年節她們總是分身乏術的,我總覺得哪邊都融不進去,還不如窩在自己這個雪洞子裡,蒙頭大睡一覺,睡過去算完。”
楊骎說得輕描淡寫,卻觸動了青杳的心弦。此刻羅戟遠在城外陪伴家人,青杳雖然父母俱全,但也各有新歡,自己也不知該去投奔哪一邊。由此不免想到了她往後和羅戟的生活,即便她可以不在意名分,就做他的情婦,可是以後這樣大節小慶的時刻,羅戟都會陪伴家人,她顧青杳會永遠孤清,突然心中湧上酸澀。
楊骎見她久久都沒說話,給她又斟了一杯茶,問道:“天晚了,今天你還走嗎?”
青杳覺得他話裡有話,立刻回過神來:“當然。”
楊骎默了默,低聲問:“我府上這麼多間屋子,還住不下一個你?”
青杳換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此刻是羅戟面對萬年縣主的留宿,他要怎麼做自己才不會多想。
然後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态度很堅定。
楊骎見她不可動搖,起身說去拿點東西,走出了書齋。
青杳握着茶杯,二郎不知道在書案下面跟什麼較勁,唧唧地叫着像是在跟青杳求助,青杳走過去,幫它把壓在書案案腳下的一張畫箋抽了出來。
想來是剛才從落下的某本古籍當中掉出來的。
青杳把二郎抱起來,翻過畫箋,上面畫着一個峨冠博帶的少年正在舞劍的背影,雖然僅僅是一個背影,也足夠青杳認出來是楊骎了。
畫箋左側的落款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着“李真如海贈君留念”的字樣,但是令青杳眼眶一震的,是簪花小楷下钤蓋着一枚指甲大小、圓圓的小馬形狀的印章。
青杳的腦子“嗡”的一下。
萬年縣主讓她送到平康坊攬月樓的那封信的封口處,就印着這樣的一個小馬形狀的印章。
可偏偏青杳那天送信遇到了楊骎。
青杳一直以為萬年縣主讓自己送信這個行為是某種投遞投名狀的試煉,自己把信送到了,意味着已經完成了試煉。
可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天楊骎出現在攬月樓并不是個巧合,而是這試煉的一部分呢?
青杳覺得自己大意了,萬年縣主讓她獻上投名狀的試煉可能才剛剛開始。
他們兩個的關系,青杳始終都模模糊糊的,原本并不在意,可若是被萬年縣主認為自己和她的前夫之間有什麼的話……
青杳還來不及往下想,楊骎已經推門回來,一同進來的還有跟在他身後捧着大包小包、大盒子小盒子的仆從,她立刻手快于腦的把那畫箋小像随手插到書架的某本書中,裝作鎮定地轉過身子。
“原本以為你能留下住宿,我有時間給你好好挑挑,但後來我想想算了,都給你帶着,你回家自己慢慢挑吧,”楊骎指着那些盒子,“洪泰峰送來的,一是為着你考中了女學師,往後他閨女上學可能還得求着你;二是為着上回洪夫人的事想給你賠禮道個歉,我看了看,淨是些衣料首飾并胭脂水粉的女孩家東西,你初入官場,少不得得有些裝點門面的行頭。”
“還有這些是我給你的,你特地上門來給我拜年,我準備了些年禮……”
“不用了,”青杳果斷地打斷了楊骎,引得他一愣,“我來給先生拜年,先生已經留我用了飯,我怎麼好連吃帶拿的呢?”
“這怎麼叫連吃帶拿呢?你帶了禮物來,我還你一些禮物,這不是禮尚往來麼?”
青杳看了看堆在桌上如小山一樣的禮盒,心裡還在想,這也是投名狀試煉的一部分嗎?
楊骎被她看的不知所措。
“我送的禮物都是不值錢的,”青杳走到那座禮物山跟前,随手拿起一包新會陳皮,“先生還我這個就好。不打擾先生了,無咎這就告辭。”
語畢,青杳拎起陳皮就要奪門而去,卻被楊骎邁步過來伸出手臂攔住了。
“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幹嘛這樣着急走?”
青杳搖頭:“已經叨擾先生很久了,天色已晚……”
楊骎對她的忽冷忽熱感到無所适從:“你才來了兩個時辰,怎麼就叫叨擾很久?茶都還沒有喝完呢!”
“我家裡住的遠,确實得動身了。”青杳找了個牽強而又合理的理由。
楊骎沒有再挽留,隻是冷冷地說:“顧青杳,你可還欠着我的債呢,一年四季12張的小像,還單加四張節氣背景的。你答應過我的。”
青杳沒有回頭:“我回去就動筆,明年一定畫完給先生。”
然後她飛也似地逃離了。
看來他就是喜歡讓别人給他繪制小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