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楊骎包下了整個抱月樓,要通宵達旦地徹夜飲宴,為的是給他和魏強的會面創造一個魚龍混雜的環境,這樣後者才能毫無顧慮地露面。
但他也并非毫無部署。
抱月樓是一組倒品字型的建築,由正南方向的攬月閣、西北方向的摘星閣和東北方向的逐日閣的組成,三者之間各有一條通道相連。
上元燈節的這一夜,楊骎安排攬月閣徹夜上演歌舞、百戲、雜耍來吸引客人,表面上誰都能來看,但實際上有限的雅座早已被長安城的達官貴人訂出去,剩下一些散座倒是可供流動使用,但是客人的數量被嚴格控制在一個固定的範圍内,為此楊骎特地調用了太學中的一些親信生員作為侍僮遊走在攬月閣的客人中間,以備不時之需。
此外,在摘星閣和逐日閣,楊骎分别以個人名義宴請了在長安的外國使臣和客商,如果魏強出于安全考慮想通過外國客商的關系來和楊骎見面的話,這就是楊骎提供給他的渠道和機會。
魏強太謹慎了,給楊骎的信息也太有限了,為此楊骎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以對,可是面上又要做出十分松弛享受的姿态,因為這聲色犬馬的長安才是他熟悉的長安。
夜幕剛剛降臨,長安城華燈初上,人們就紛紛湧上了朱雀大街,裡坊也争相鬥豔似的将自己的花燈陣和花燈車擺出來供遊人賞玩,又有猜燈謎、劃旱船、踩高跷、放煙火等各式各樣的活動,将整個長安城照耀的有如白晝,據說連天子都會攜文武百官和後宮親眷在城樓上與民同樂,這是長安城一年中為數不多沒有宵禁的日子,是以家家張燈結彩、通宵達旦。
青杳本來早就和羅戟相約一起過上元燈節,但是他突然來信說要延遲歸期,青杳滿腹的期待和相思落了空,很是悶悶不樂了幾天,但是她并不是自苦的性子,上元燈節當天睡了個自然醒,決定自己去城裡溜達溜達。這一溜達不要緊,竟然遇上了三位熟人——正是夏天在畫舫上切磋過琵琶技藝的蘇蘇、蓮蓮和柔貞三位姑娘。三位姑娘晚上受邀去攬月閣表演,便問青杳要是有空的話,不妨一道去玩玩,攬月閣雖然是風月場所,但是今夜就隻是表演,而且聽說有很多新鮮玩意兒很值得看看,她們可以把青杳當做跟包帶進去。
青杳其實也是個貪玩的,加之三位姑娘盛情難卻,左右也無事,便打算去看看熱鬧。雖然台下魚龍混雜,什麼樣的客人都有,但是青杳跟着三位姑娘在後台,身邊環繞的都是女孩子,因此并不覺得不妥,而且有時還湊手幫忙做些梳頭娘子的雜活,幫這個姑娘理理妝容,幫那個姑娘縫縫裙子,很是得心應手,讓她覺得要是哪天活不下去了,自己來平康坊做個梳頭娘子也能養活自己。
蘇蘇、蓮蓮和柔則表演完後還要去趕下一場,青杳與三人依依惜别後,自己則決定留下來好好看看這盛世大唐的浮華景象,恰好她今日身着一領月白色滾銀鱗花紋的男子長袍,足蹬一雙黑色雲履靴,沒戴幞頭,而是束一根黑色鑲銀鱗邊的發帶,長長的垂在身後,行動起來頗像一條鱗光閃閃的錦鯉,連青杳都覺得自己若是投個男胎絕對是個翩翩佳公子呵!
台上的大力士正在做雜技表演,台下的觀衆時而屏氣凝神地揪心觀看,時而拊掌驚叫大呼過瘾,青杳有點後悔沒有随身帶紙筆,隻好将這一幕幕強行刻在腦中,日後好用作繪畫裡。她沿着鋪着紅氍毹的舞台穿梭在人群中步步走,步步留心神觀看,竟似渾然忘我一般,一時想着要如何将此情此景落于紙筆,竟看呆了。
一時沒防備,青杳的上臂突然被一股很大的力氣給攥住,一把就給她拉到了一根廊柱的側面。
“你來這做什麼!”
青杳看着楊骎這有些責難的面孔,一時有些沒回過神來,正欲以一句“抱月樓又不是你家開的,我為什麼不能來”回怼他,驟然想起前日被父親點破她在楊骎面前太沒大沒小、無上下尊卑的規矩,于是又把這句話給咽回到肚子裡。
“我來看表演啊,”青杳扭頭看了看台上,心平氣和地坦然道,“不是你說我給你畫的畫像不生動、取景沒變化,這也畫得不好,那也畫得不好,讓我練練嗎?我特意來取材的。”
楊骎剛才在攬月閣的二樓想看看魏強是否混迹在人群當中,可是當他看到顧青杳身影的那一刻時,下巴差點驚得掉下來。她為什麼在這?為什麼偏偏是今夜!于是幾乎氣急敗壞地沖下樓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邊。
“你練你在家練,就非得來這種地方取材?”楊骎像是抓住了違紀的太學生,闆起嚴厲的面孔訓斥她。
青杳自然是覺得楊骎不僅在明知故問,還有些大驚小怪:“那還不是因為先生經常來這種地方嗎?我畫的是你的小像啊!”
楊骎不禁以手扶額,他今夜本來就精神高度緊張,現在多了個青杳,讓他又是意外又是驚喜又是憂愁,一時沒了言語。
青杳看了看他的神色,也不明白這人怎麼一時陰一時晴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動說:“那要不然我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