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手裡握着濤濤的那隻金镯子,雙足再一次踏上攬月樓門口的石台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剛才喝下去的酒已經化作冷汗黏着在後心,浸染上層層的寒意。
除了八年前在前線自己被射中右膝墜馬那次,今夜這無疑是他人生中最兇險的夜晚。
而偏偏此刻、眼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對方送來镯子,反倒讓楊骎剛才想不通的地方一一都想明白了。
要救濤濤,他得以身飼虎,割肉喂鷹。
所愛之人會成為被敵人率先攻擊的軟肋。
一進攬月樓,楊骎就嗅到了一絲血腥氣,并非這裡真的染上過鮮血,隻是空氣中彌漫的危險,是鐵鏽味的。
楊骎穿過人群,一步一步走回摘星閣,他是唯一掌握所有口令的人,因此可以在攬月樓的三棟建築裡自由穿行。可是他這個最自由的人卻被敵人拿捏住了軟肋,罩上了看不見的禁锢。
三短-兩長-四短,這是楊骎和碧秋雲約定好的敲門暗号。
摘星閣仍然是漆黑一片,夜色湧動,殺機暗藏,薄而利的刀刃似乎随時都會劃破這黑夜,向着楊骎而來,紮出滿地血來。
碧秋雲開的門,楊骎閃身而入後,她又非常迅捷地把門關上了,整個過程絲滑流暢,沒有發出一絲動靜。
這間屋子能夠透進月光來,此刻清晖滿室,冷冽不已。
他看見顧青杳盤腿坐在小茶幾旁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垂在膝上,望着牆上月光透進來的樹影發呆,她的目光清澈如波,瞬間讓楊骎翻騰奔湧躁亂的心神如古井一樣沉靜了。
“楊大人回來了,”碧秋雲的聲音打破了此刻奢侈的甯靜,“我們可等您好一會兒了。”
顧青杳轉頭看楊骎,但也隻是看了一眼,她的目光就微微垂落移走了。楊骎想,她似乎隻是為了看一眼自己死沒死,确認自己沒死,她就可以繼續在腦海中遨遊了。
所以她在想什麼呢?楊骎很好奇,他很想共享她的思緒,因為哪怕此刻他離她離得非常近,卻覺得她和自己的心非常遠,楊骎覺得他使了好大的力氣想要拉近和顧青杳的距離,但顧青杳簡直像會妖法似的,總是和他保持着不遠不近的、疏離的關系。
楊骎走到顧青杳身邊坐下,沒頭沒腦地看着碧秋雲說了一句:“你們?哪有們?我看隻有你在等我。”
碧秋雲抿着嘴笑了,也走過來坐下,給二人添上熱茶,然後對着青杳說:“你看,我就說他對你有點不一樣吧?”
青杳甚至都沒注意到楊骎是怎麼走到自己身邊的,隻覺得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嚴嚴實實地遮在了自己身前,把她和碧秋雲阻隔開來了。
“顧青杳,你到屏風後面去,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數一千個數,我有話要和碧秋雲說,你不要聽。”楊骎用沒有一絲感情的語氣下達命令。
青杳看了看楊骎,又看了看碧秋雲,她因為困倦腦子已經有點木然無法思考,由是反應了片刻才站起身來。
“既然已經沒有危險,那我就回家了,”青杳向着碧秋雲施了一禮,“叨擾了。”
豈料還沒邁出去一步,她的手腕就被楊骎給緊緊扣住了。
“誰說外面已經沒有危險了?我說沒說過今晚上你必須跟着我寸步不離?我說沒說過等我忙完了親自送你回去?你急什麼!”楊骎的語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了。
青杳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對着自己發起脾氣來,他的性情陰晴不定,青杳從來都沒有讀懂過他,更無從談起預判、迎合和引導,跟他相處真的很累,陽光燦爛和雷霆雨露随時切換,一時一個樣,竟沒有一刻是做得準的。
楊骎攥着顧青杳的腕子使上了三分力氣,他微微地擡頭看她,她此刻是一張無喜無悲的面孔,像極了廟裡供奉的菩薩,你猜不透她的心事她的思緒,而她也在看着楊骎,就像在睥睨一個無理取鬧的凡人,明明可以渡化他,她卻吝啬地不肯。
顧青杳不聽楊骎的話,從來都不聽,一句都不聽,哪怕是像現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她有她自己的主意和想法,明明看上去像隻溫順的白兔,但心志卻比老黃牛還要執拗。
可是今夜,楊骎由不得她顧青杳了,她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楊骎站起身來,左手握着顧青杳的手腕,右手攬着她的後背,半拖半推地把她拉到這房間另外一側豎着的一架屏風後面。青杳别說反抗了,這幾步路幾乎是被楊骎拎過去的,腳都幾乎沒有沾地,被帶到屏風後好不容易站穩又被楊骎摁住肩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