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二月的長安月旦,白日漸長,又因住在學宮,離聽羽樓隻隔三兩條街的距離,青杳籠袖抵達的時候,天光已然大亮。
她早已輕車熟路,不需侍僮引路,徑自走到用來準備的雅室,敲門無人應,一推,門竟從裡面鎖着。
這間雅室從不上鎖。
青杳正心下納罕之際,一個侍僮忙忙地跑了來,替青杳推開了隔壁的雅室,說智通先生特地提前關照了,讓迅筆顧郎從今往後單獨用一間雅室,說完,将茶點端入室中,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青杳走進去,今天要穿的衣裳鞋襪已經漿洗幹淨,熨得平平整整放在榻上,那張平日用來整理筆記要議的書案,此刻也從隔壁的雅室搬到了這裡。
兩間原本是打通,全靠一扇推拉門加一扇屏風隔開的雅室,毫不意外此刻也上了鎖,封住了,再不似從前,他和她拉上門,分開更衣,換好了,拉開門,繼續商讨月旦上未盡的事宜。
他和她之間,就像這兩間雅室一樣,現在被一道無形的門給隔開了。
他親手上的鎖,而她隻是被動被告知和承受這一結果。
青杳覺得心中很不适意,可又莫名其妙找不到源頭,畢竟,按照工契,長安月旦的一切安排都要以智通先生為優先,智通先生說怎樣便是怎樣,青杳白紙黑字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不該有任何不愉快的理由。
隔壁有輕輕的響動,那是衣櫃暗門開關的聲音,青杳知道楊骎來了,她認得他的身影,識得他的腳步聲,還有飄過來那似有若無的白檀木蘭的香氣,香味中裹着一點薄荷和龍腦的氣息。
他們很安靜地各自準備着,或者說隻有智通先生一個人在準備,青杳隻是在等待,等待聽羽樓的鄰水高台敲響編鐘,等待侍僮輕輕地敲門,告知時間到了,該上台了。
兩間雅室的門同時拉開,青杳沒有急着邁出房間,而是等着左手邊雅室中戴着面具的智通先生走出來,從她的眼前路過,青杳才跟上去,跟在他的身後,隔着五步的距離。
從今往後,這就是新規矩了。
顧青杳給自己立的新規矩。
當期長安月旦的座上嘉賓,是許鳴先生。
自從許鳴先生耗費十年心血所著的大作《國朝事錄》去年末付梓刊印後,便在坊間席卷了一股風潮,凡閱者皆引為神作,在太學中更加是口耳相傳,青杳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聽到在讨論這本書的諸生,買不起書的學生甚至手抄筆錄,人人隻恨沒有青杳那一對可以雙開的妙手,引為一樁笑談。
因此,開春第一期的長安月旦,智通先生就邀請了許鳴先生,與之對談《國朝事錄》,聽羽樓的樓上樓下也坐得滿滿當當,席間慷慨激辯、踴躍提問,氣氛一時熱烈,青杳也揮毫潑墨,筆不停歇,忙于記錄甚至顧不上擦一擦額頭上的汗珠。
在《國朝事錄》取得了大成功和大關注的前提下,這一期的月旦筆記自然也銷量不愁,送走了許鳴先生,青杳回到雅室中,自己梳理謄錄好了筆記,按照以往的規矩,是要給智通先生過目的。
但今時又不同往日了。
侍僮捧來紅色的漆木盒子,讓青杳把手稿放進去,由侍僮交由智通先生過目審閱。
青杳擡眼望了望隔壁雅室,她知道楊骎就在裡邊,該說他是多此一舉好呢,還是……
把手稿裝進盒子,青杳在自己這間雅室中靜靜地等待着,直到侍僮來傳話說智通先生已經确認無誤,顧郎君可以離開了。
其實青杳知道楊骎早在一炷香之前就已經從暗門離開了,盡管他的腳步放得很輕,幾乎讓人不可察覺,但是那名為“白雪”、裹着一絲薄荷和龍腦氣味的白檀木蘭香,卻早已經消弭于室了。
今日是休沐,按照往日,青杳總是要和羅戟約好在月旦結束後一起吃吃逛逛玩一玩的,但是今日她另有一樁沉重的安排,是以前日就與他說分明,好在羅戟也說今日家中有事尋他,倒叫青杳略略免于内疚。
因為她此刻要赴的,并不是一樁美好的約會。
聽羽樓的馬車把青杳送到杜氏茶鋪後,輕飄飄地得得而去。
青杳卷簾進了茶鋪子,挑了張臨窗的桌子,悶悶地坐下了。
親娘姚氏提着茶壺招呼了前面幾桌客人,便一步三搖地扭到青杳的面前,将茶壺往桌上一擺,擠眉弄眼地開始向女兒套話。
“約的什麼人呀?還非得早早托人給我遞話?”
“是不是有心儀的郎君,想讓娘幫你掌掌眼?”
“約的什麼時辰?要不要娘給你敲敲邊鼓?”
姚氏一連串的問題,讓青杳都沒有開口的機會,姚氏荒腔走闆的揣測将青杳即将面臨的沉重會面美化成了小兒女的旖旎相約,也讓青杳心力交瘁,她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但還是在王适家的米粉攤和姚氏再醮的杜氏茶鋪中選擇了後者。
真要是出點什麼事,好歹她娘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怎麼也能跑去報個官什麼的。
家醜不好外揚的事,青杳也不想麻煩人家王适。
于是便把自己的來意和要見的人簡單跟姚氏說了,不出意外地迎來了姚氏的大呼小叫,連帶對青杳腦門子一連串地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