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顧青杳似乎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威吓對她來說沒有絲毫的威懾作用,她見手腳都使不上力氣,便一頭撞在楊骎的胸口,給楊骎撞得一個趔趄,一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
原本手裡還握着顧青杳一隻腳踝,被這一撞脫了手,拽下了她的棉襪。
“你給我起開吧!”
顧青杳用那隻裸足在楊骎胸口又補了一腳,然後傾身奪回了那本書冊。
楊骎不願意承認他被顧青杳這一腳踹的有些失神、有些懵。
她的腳長得和人很是配套,都是個秀氣的模樣,細瓷一樣的皮膚繃在纖細玲珑的骨架上,五根足趾微微蜷縮着,像是某種小動物,似睡非睡,将醒未醒;趾甲上還染着绯紅色的蔻丹,恰如五粒紅寶石似的,搞得楊骎沒來由一陣心旌動搖。
而那罪魁禍首此刻正盤腿坐在羅漢矮床上居高臨下地望着楊骎笑意盈盈,杏仁狐狸眼閃爍着得意的神色。
她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楊骎惶惑,她這樣到底是在幹什麼?
“顧青杳,你看清楚我是誰!”
楊骎被她這一番搞得心煩意亂,握住顧青杳的肩膀,逼她看着自己。
顧青杳的笑意收束了,楊骎以為她終于酒醒了,帶着一些遺憾和失落,但也覺得不能讓她這樣又醉又瘋下去。
“楊骎,你是楊骎……”顧青杳的聲音輕輕的,像遊走在雲天外,“你手上的傷要不要緊?”
她的語氣不可思議的溫柔了,讓楊骎像是被裹進一團軟乎乎的棉花裡。
顧青杳捧起楊骎的右手,一邊看他纏着紗布的傷口,一邊撇着嘴賴賴唧唧地帶上了哭腔:“對不起嘛,我真的也不是故意的……”
“誰怪你了!”楊骎把手抽回來。
顧青杳則哭得抽抽起來,五官皺在一起活像一個老太婆:“你家裡人不會讓我把手剁下來賠給你吧……”
楊骎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她真是醉的勁兒大了,他真是沒有辦法。
楊骎擡腿走出書齋的時候,顧青杳還在咕咕哝哝的,一會兒說要把右手賠給楊骎,因為左手也可以寫字,一會兒又說要把左手賠給楊骎,因為右手還得留着做針線……
待楊骎抱着一床被子回來的時候,顧青杳已經蜷在羅漢床上睡得人事不知了。
楊骎從她懷裡把那本《玉樓寶鑒》抽出來甩到一邊,然後把棉被兜頭覆在她的身上,不等楊骎幫她掖好被角,她就伸出一條腿騎着棉被翻了個身,點綴着五粒紅寶石的裸足懸在床沿。
馬車凄淩淩地行進在青石闆路上,楊骎收回思緒,暗暗感歎顧青杳喝醉酒後簡直是個帶着一股邪氣的瘋婆娘,有點可怕又有點平靜,平靜中又透出了可怕,真是了不得地吓人。
長安城的春夜下着潤物細無聲的冷雨,青杳對自己在斷片期間的所作所為俱無所知,這讓她的心有些空落落地發慌,黑暗暗的車廂裡,她幾次想開口問楊骎,又終究是膽怯地沒能付諸行動。
青杳撩起車窗簾望了望外面,幕天席地的夜色,也不知行進到了哪裡,她深吸了一口氣,帶着些歉疚問:“先生,你手上的傷要不要緊?”
楊骎下意識擡了擡纏着紗布的右手。
青杳還沒有等到答案,就被楊骎一把拽過胳膊,她甚至來不及反應,隻覺得一隻大而有力的手掌捂住她的後腦勺把她在車廂裡摁趴下了,然後楊骎整個身體也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似的壓在了她的身上,他身軀高大,給青杳“蓋”了個密不透風,青杳隻聽到耳旁又嗖嗖的破風之聲,似是什麼東西釘在了車廂的木闆上。
青杳偏過頭去看,正巧迎上一支箭簇從車窗外射進來,楊骎加大了手勁兒把她的頭摁下去,平平地貼在了車廂的地闆上。
“不怕,不怕。”
楊骎的語氣平靜地安慰着,但青杳離他太近了,能夠感受到他已然加速的心跳和呼吸。
以及他身上那股白檀木蘭香的氣息,今天不知為什麼龍腦和薄荷的味道重了一分,伴随着春雨的潮氣、車廂的塵土,讓青杳在楊骎的懷裡悶悶地打了個噴嚏。
箭簇射了不多時便停了,楊骎幾乎是把青杳裹在懷裡抱下的馬車。
長壽郎立刻迎上來:“公子沒事吧?”
楊骎沒有回答,而是把青杳交給長壽郎:“送無咎君回家,少一根頭發我拿你是問!”
青杳就這麼迷迷瞪瞪地被長壽郎拖拽着離開,她回過頭去看夜色裡的楊骎,可是看不清他的身影,隻有那輛被箭簇射得跟刺猬似的馬車孤零零地停在路中間。
“先生呢?”青杳想要掙脫開長壽郎,“我們走了先生怎麼辦?”
長壽郎的手跟鉗子似的箍在青杳的手臂上令她掙脫不開,楊骎的命令于他而言是一定要踐行的。
青杳在慌亂中似乎是被長壽郎拽着塞進了另外一輛馬車給送回了通濟坊的家中,然後長壽郎又迅速消失在夜色裡,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青杳在油燈豆似的微光中,雙臂抱腿,下巴抵在膝蓋上出了神,眼睛發幹發澀,卻死活沒有眼淚。
腦海裡今天這一天的事跟走馬燈似的來回亂竄,使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楊骎善後完畢,逾牆進院的時候,率先就看到顧青杳投在窗上的影子。
他腳步聲很輕地走到窗下,用指節輕輕敲了敲窗棂。
他看着顧青杳的影子像是受驚了一樣哆嗦了一下,然後身子往後閃了閃,終于又靠近了窗子。
“是我,”楊骎的聲音壓得很低,隻是保證她能聽得到,“不用開門窗,我說兩句話就走。”
青杳伸出手開窗的影子又退了回去。
她本想問他有沒有事,但一想他特地來看自己,就好像自問自答地說了句:“你無事便好。”
春夜突如其來的暗殺堅定了楊骎要疏遠青杳的決心,他不能再拖着她一起遇險。
此刻他站在窗下為了向她告别,也為了給自己的心意建一座無形的墳墓。
“往後我們不要……”
楊骎說不出“不要見面”這四個字。
于是他心懷一絲慘然地說:“往後我們保持距離吧。”
青杳坐在床邊細細地回想,似乎他和她一見面就沒有好事,先是上元燈節的刺客,後有春夜喜雨的暗殺。
他說要保持距離,很含蓄,很理所應當,總不能讓他為了保護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挂彩。
她算是他的什麼人呢?他和她又算得上什麼交情呢?
這世上,沒有誰非得保護誰的道理,人都隻活一次,命都隻有一條。
“知道了。”青杳果斷而堅毅地吹熄了如豆的油燈。
楊骎在窗下徘徊了片刻,為着顧青杳答應得如此幹脆令他有些怅惘,也許這正是她一慣的心意,隻是一直以來都是他扒着她而已,該放手了,不放手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