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自己怎麼又因為智通先生被關進大牢了?
命運似乎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跟顧青杳開重複的玩笑,她又因為他的事經曆了一模一樣的噩夢。
“也許這就是我欠他的,”青杳想,“每一次我都因為他的事情遭罪,我是上輩子欠他的,這輩子還在欠,下輩子仍要還。”
然後顧青杳用平靜的聲音說了句:“盧大人,您該上手段就上手段吧。”
盧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蹲下身子,視線與顧青杳齊平,用隻有他們二人聽得到的聲音悄聲問:“告訴我,他是誰?智通先生到底什麼人,可以讓你這樣保他?!”
盧晔感到一絲嫉妒,這個智通先生到底有何過人之處,可以讓她為了他做到這一步?
顧青杳垂下眼睛,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盧晔知道他問不出什麼,但他就是不甘心,他就是好奇,顧青杳越是這樣回護這個智通先生,他就越要刨根問底了。
“有個太學生一直在為你求情,”盧晔站起身來,“還說要去找太子。”
顧青杳的目光急急地擡起來,盧晔留意到她的眼睫上立刻凝聚起了一顆淚:“别讓他去,攔住他,大人,我求您!”
盧晔微微地鎖起眉頭。
這個顧青杳,心頭牽挂的人,怎麼這樣多。
當顧青杳在刑部被折磨的時候,楊骎正跪在思政殿裡,憂心如焚地等待着皇帝的示下。
得知許鳴先生的死訊後,楊骎第一時間進宮來谒聖,将有關聽羽樓、長安月旦、智通先生、許鳴、國朝事錄的前因後果、一切一切據實以奏。
彼時皇帝還在黎明的酣夢中,據說是從徐貴妃的寝殿中被叫醒的。
是的,徐相的女兒,原本是徐婕妤的、生了小皇子後,在半年的時間裡一躍升遷至貴妃,位同副後,令楊骎的姐姐、楊皇後頭痛不已。來自楊家的忌憚和打壓并沒有阻止徐相一門的煊赫,反而因為母憑子貴的徐貴妃,更加聲勢浩大了。
楊骎已經在冰涼的漢白玉地磚上整整跪了兩個時辰,膝上的舊傷已經痛入骨髓直至麻木,而皇帝依然是自顧自地伏案處理奏章,似乎當他這個人全然不存在。
“陛下,”楊骎從跪伏的姿勢微微擡起頭來,試探着開口,“子騰聽您示下。”
皇帝并沒有理會,思政殿裡安靜得隻有青銅滴漏的聲音。
楊骎進宮的時候得知顧青杳已經被帶去刑部問話,他多耽擱一刻她就多受罪一刻,楊骎的心像是被誰緊緊攥着,絞着痛。
“陛下……”楊骎膝行到皇帝面前,“子騰知錯了……”
楊骎話音未落,皇帝便把一冊奏章劈頭甩到他的臉上,奏章封面的硬紙劃破了他的額角,鮮血湧出來,細細地蔓延在他的額頭和臉頰,讓他看上去蒙上了一層凄然的煞氣。
皇帝驚雷般的訓斥也随即震響了思政殿的屋頂。
“你知錯了!你他媽的就不能管好你那張嘴,張口閉口地談論政事、妄議朝堂,非得鬧得滿長安城都知道,就顯得你洞若觀火是吧!”
楊骎伏下身子,一個頭磕在冰涼冷硬的漢白玉台階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你想借着朝堂的弊端造聲勢彈劾徐相,可你有沒有想過,你每一句激昂陳詞的指摘與批判打的都是朕的臉!”
楊骎又是一個頭磕下去,認錯的态度很端正:“是臣淺薄失察,讓陛下為難了。”
皇帝猶不解氣:“朕是希望你能夠一點點剝蝕掉徐相的羽翼,你可倒好,上來就想用民間輿論把朝野掀個底朝天,楊骎,你本事好大呀!”
皇帝向來稱楊骎的字,家常氣氛裡更是親親熱熱地直呼“小舅子”,這樣直呼姓名,楊骎知道自己這次闖禍闖大了。
“把徐相推翻了,你以為你能代替徐相嗎,嗯?”
皇帝振聾發聩的一問讓楊骎警覺地擡起頭來:“子騰不敢,微臣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肖想。”
皇帝冷哼一聲,恨鐵不成鋼地走到楊骎跟前拿奏折抽他:“你就算是想,你能嗎?啊?”
楊骎來不及回答,就被皇帝一腳揣在心窩口,整個人向後仰過去倒在地上。
“你有徐相的威望嗎?你有徐相的聲勢嗎?你有徐相的本事嗎?!”
三連問讓楊骎徹底沉默了。
是他誤判了皇帝的心意和意圖,這一回他不委屈,他誰都不怪。
皇帝要的是像剝竹筍一樣一層一層剝去徐相的影響力,而非一舉把徐相和他的勢力連根拔起。
楊骎的長安月旦錯就錯在,表面上是在指責徐相禍亂朝政,但是最終民心的矛頭會指向朝廷、指向君主,隻有識人不明的君主才會任用徐相這樣的奸臣,源頭在根子上,不在枝杈上。
沒有一個君主是不愛惜名聲的。
皇帝需要徐相,或者說他需要一個能夠替他背起壞名聲的人,至于這人是誰則不重要。
況且,舉目望去,朝野上下,沒有人能夠替代徐相,至少現在沒有;長遠看,短時間内也不會有。
朝廷的開支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大多了,徐相至少能夠左支右绌拆東牆補西牆地維持個平衡的模樣。
皇帝要的,是一個能夠代替徐相職能的人,一個能夠為他弄來賦稅支撐朝廷開支的人,而不是一杆子把徐相掀翻,給他留下個爛攤子的人。他把楊骎放在太學,用意也是讓他早點布局培養人才,徐相已經老了,總有死的一天,他死後,他的那些黨羽便可順勢連根拔起,這些年輕人們也成長起來了,可以趁機補位了。
這才是帝王的布局,楊骎方才領會,一直以來,是他心急了,沒有料到鏟除徐相這件事,恐怕都不止是一代之功。
楊骎思緒清明了,他擡起被鮮血洇了眼角的目光看着這個自己以為很了解但其實并不了解的姐夫,悲觀地想,也許陛下心裡是想要保徐相的,至少在他活着的時候。至于鏟除徐相的這一樁功勞,會留給後世之君,作為送給新君登基、政績服衆、開啟新朝局的一個禮物和契機。
楊骎原本以為陛下把自己當做一把剜出膿瘡的利刃,可他卻忽略了,剜去徐相這塊心頭瘡,陛下也會痛,而且會血流不止;原來陛下一直是把他當做一把剪刀,隻要修剪修剪徐相的羽翼,讓他不要長得肆意蔓延就好了。
皇帝把一塊絲帕扔給楊骎,緩和了語氣:“你心急什麼!”
楊骎用手帕揩了揩額角的血,微微牽起嘴角,把苦笑和自嘲埋在心裡,他是錯了,錯在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皇帝見他沒回話,幽幽問了句:“你這麼急赤白臉地要跟徐相硬碰硬,是為着他當初扳倒了你父親的事?”
楊骎停下手上的動作,沒料到皇帝會突然提起父親當年的事。
當年,父親最煊赫的時候,一直被視作繼任宰相的不二人選,然而命運卻在最重要關頭轉了個彎,父親在最高點被親信所叛跌入階下囚,而長久以來韬光養晦的徐相順勢而上,爆冷成為了新朝的宰相。
在世人看來,徐相是踩着父親的血肉上位的,但是楊骎心裡明白,事情遠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他心中敬仰父親不假,但是在他看來,當年的事,父親有父親的問題。他的遭遇與其說是一種人為和時局并驅作用下的偶然,倒不如說是性格和時勢相佐而導緻的必然,而危險的種子早就已經埋下,隻不過是等到了二十年後的那一天才爆炸而已。
“你父親當年折就折在樹大招風,而他自己又不懂得斂收鋒芒,終成大禍,”皇帝歎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看似勸慰實則是命令,“你不要學他。”
楊骎沉默着。
皇帝為了保住朝局,隻能選擇保住徐相。楊骎突然感到好奇,自己的父親曾經是否也是因為這樣雜拌的牽扯,成為了保住别人的犧牲品?
這件事到此為止,楊骎放棄掙紮。
“你是朕從小看着長大的,雖然看着性子活泛,但朕看得出你是個沉得下、耐得住的性格,所以對你一慣寄予厚望,隻是沒想到你骨子裡還是有你父親身上那股不甘寂寞、總想出頭的勁兒,不把這份對虛名的執着壓下去,你成不了氣候!”
楊骎又一個頭磕下去:“子騰謹記陛下的教誨。”
“你要記住,人呐,事密而成。”
皇帝見楊骎是真的知錯了,方才換上了素日的口吻:“徐相這回殺了那個胡說八道的腐儒,其實是為你、為朕做了難斷之事,雖然手段是殘忍極端了些,可是不極端不行啊,不極端堵不住坊間的悠悠衆口,人言可畏啊。”
皇帝背着手,又回到了書案後,似是有了倦意。
“是。”事已至此,楊骎已經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這個許鳴朕有印象,先帝朝的狀元,是有一肚子好學問,可是光有學問沒有腦子,導緻官越做越小,最後據說窮困潦倒得連個鄉野村夫都不如,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現在更是去見了閻王爺。子騰啊,不能為朝廷所用,再有學問,也隻是隐患而已。”
這話既像是在說許鳴,更像是在警告楊骎不要步許鳴的後塵。
皇帝已經給許鳴蓋棺定論,楊骎心中縱雖有異議,也于事無補了。
“朕記的在太學裡的時候他做過你的老師,你好好收殓了他吧,全了你們之間這段師生的情誼。”
楊骎俯身謝恩。
“太學的這攤事,朕看你也不要管了,這回叫徐相抓住了把柄,他開了口,朕也沒法子,你就往後退一退吧。”
“一切都是子騰的錯,不能為陛下分憂,反而讓陛下憂心了。”
皇帝擡起手揚了揚,表示讓楊骎退下。
楊骎終于等到了說話的機會:“陛下,微臣手下那些聽羽樓的人也都是聽命行事,求您高擡貴手,寬恕了他們吧……”
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滾去處理你留下的爛攤子吧,朕才不耐煩管你手下那些鼠輩之事!”
楊骎再度謝恩,躬着身子後退着出了思政殿,然後他立刻轉身向着宮門方向拔腿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