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指指點點和嘈雜聲中,洪泰峰撥開人群擠到青杳跟前的時候,屍體正在被刑部的小吏們放下來。
“輕一點,小心一點。”洪泰峰囑咐着,不忍心小吏們粗手粗腳,想要親自伸手去扶,但是被喝退了。
洪泰峰的眼圈是紅的,盡己所能地隐藏着悲恸,青杳和他交換了一下眼神,他一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青杳的眼眶卻沒有一滴淚水,似乎也并不感到悲恸,這讓她對自己感到害怕和鄙夷,她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她怎麼可以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
屍體被平放在聽羽樓臨時拆下的門闆上,從頭到腳蒙上一卷白布,血迹洇出來,青杳看着卻無動于衷。
随之而來的,是身着绛紫色官袍的盧晔,用盡可能溫和但依然公事公辦的語氣對青杳說:“勞煩顧助教跟我走一趟刑部,有些話需要問詢。”
盧晔的五官長得端正,身形又挺拔,不老松似的天生一股正氣,他坐在堂上,青杳跪在堂下,視線相交處,看彼此都陌生了。
“堂下何人?”
青杳報上字号與出身裡坊。
“與死者是和關系?”
“曾經共事。”
“你發現死者的時候是什麼情形?”
“每逢月旦,我都要在卯時正的時候抵達聽羽樓做準備工作,今日我早到了一盞茶的時間,聽羽樓還沒有開門,死者……就在門前……倒吊着,血流遍地。”
盧晔在心中暗暗佩服在堂下回話的顧青杳,看不出一絲驚懼,一絲不苟地端莊着,是個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樣子。
“和你一起發現死者的人是誰?”
“隻有我自己。”
盧晔的目光如電一般射向青杳:“你撒謊。”
青杳面若平湖:“我是第一個發現死者的人,卯時正的時候聽羽樓開門,有個負責灑掃的侍僮随即也看見了,似是受了驚吓跑走,後來是聽羽樓的掌櫃報的官。這麼算,應該是我們倆發現的吧。”
盧晔的嘴角抿成一條線,顧青杳的話和那個侍僮說的有出入。
那侍僮一開始說顧青杳身邊還有一個男子和她一起,後來又說隻有她一個人,前後矛盾,加之受了驚吓,前言不搭後語,語無倫次,實難令人采信。
顧青杳是在包庇什麼人嗎?盧晔腹内生疑。
“昨夜子時到醜時之間你在哪裡?”
“在通濟坊的家裡。”
“何人作證?”
“我一個人住,無人為證。”
盧晔看着顧青杳的眼睛,想要穿透到她的心裡去。
而青杳早在一個時辰就料到會有這樣一番對話,所以她幾乎來不及悲恸。
死者已矣,生者卻還要為名聲所累。
“走!”面對眼前的屍體和空無一人的街道,青杳給羅戟下命令,“趕快走!離開這兒!”
羅戟顯然是沒反應過來青杳為什麼讓他走。
青杳的語氣低而急促:“回學宮去!找遠達兄給你作證,無論誰問,都要說昨夜你們一直在一起!”
羅戟仍是不解。
青杳銳利如刀的眼神寒冰似的投射向他:“聽羽樓門前死了人,官府是一定要來問話的,問到你我昨夜在哪裡、幹什麼、怎麼說?”
有的實話不能說,說出來就是天崩地裂、身敗名裂,羅戟明白了。
不需要青杳命令第二遍,羅戟立刻遵照他的指示從聽羽樓旁邊的一條小道抄近路去了學宮的後牆,那裡有一棵樹,他可以輕易地翻進去。
羅戟走後,青杳緊張的心才略略舒展,與此同時一股荒謬感油然而生。
她們沒做任何犯法的事,可是卻要像犯法了一樣一個逃逸、一個說謊。
盧晔拿不準主意,如果顧青杳在說謊的話,那她的技巧相當有水平,臉不變色心不跳的樣子讓盧晔心底暗暗地希望她可千萬不要做什麼壞事,否則将是一個難對付的惡徒。
到底有沒有一個人和她一起發現死者?為什麼她不承認?那個人是兇手嗎?如果是,她會包庇兇手嗎?
盧晔亂七八糟地想着,心緒成了一攤亂麻,但是他決定先把這些問題放一放,繼續揪着她和死者的關系深挖。
“你說你曾和死者共事,具體點。”
“我為他抄錄和謄寫手稿,然後送去刻坊刊印。”
“什麼手稿?”
“《國朝事錄》。”
“誰能作證?”
青杳擡眼看了看盧晔,他很有節奏地步步緊逼,她也不慌不忙,應對有度。
“智通先生。”
“智通先生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
“智通先生隻是一個代号,他是誰?”
是了,是這樣了,青杳已經心如明鏡。
剛剛因為大作《國朝事錄》在長安城掀起軒然大波的許鳴先生被虐殺在聽羽樓的門口,屍體被倒吊着放幹了血,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在洩憤或是報仇,更像是在傳遞一個威脅的信息,而信息的接收者是智通先生。
這件事最終的根源在智通先生身上。
“本官再問你智通先生是誰,你最好不要說你不知道,顧助教,你在太學旁聽過唐律,你知道若有欺瞞會有什麼樣的刑罰。”
盧晔覺得自己幾乎是在苦口婆心了。
當初工契上明明白白寫着,“不得以任何形式将任何有關于智通先生的信息告知第三人”,青杳是簽了自己的名字摁過手印的,人要信守諾言。
“本官再問你一遍,智通先生姓甚名誰、是什麼身份?”
顧青杳擡起眼睛微微仰視坐在堂上的盧晔,慢條斯理道:“無、可、奉、告。”
青杳被關進了刑部一間小小的牢房裡,沒有窗,所以不見天日,不知時間流轉。
不斷有人問她有關智通先生重複的問題,他是誰、他在哪兒、他平時做什麼。
青杳自那句對盧晔的“無可奉告”後便一言不發。
看得出盧晔對青杳這消極抵抗不配合的态度也很無奈。
他每隔一兩個時辰就要來青杳一次,還會帶些點心和清水過來。
看到顧青杳一次又一次地搖頭拒絕回答,盧晔以手扶額。
不是沒有辦法,隻是辦法就是要上手段了。她雖然還不是犯人,不能動刑,但是斷食、斷水、不讓睡覺,刑部有的是讓人開口的法子。
“無咎君,你一天不說就在這待一天,一年不說就在這待一年,你要是再不說,我也愛莫能助了。”
青杳在心底很感激他,但是她和楊骎有約定在先,她不能說。
“謝謝你,盧大人,”青杳聲音很輕地開了口,“您肯定也頂着上峰的壓力,能為我做到這些,已經實屬不易了。我知道,再拖下去,該叫您難做了。”
盧晔聽到顧青杳還能顧念着自己的難處,又是無奈,又是不忍心。
青杳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對什麼,不讓吃飯、不讓喝水,不讓睡覺。
最難受的還是不讓睡覺。
十年前自己就經過這一遭,所以這一回竟沒有那麼怕。
青杳想到那一次是楊骎救了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