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顧青杳醒了,楊骎忙不疊地帶了一車的藥材補品往萬年縣主府而來,幾乎帶上了一些跟頭把式的狼狽意味。
真如海用去歲冬至梅花瓣上收集的積雪給他煮了茶,可卻給他品出了牛嚼牡丹的架勢,整個人像個熱鍋上的猴子一樣坐卧不甯,眼神不斷瞟着窗外的廊下。
他等的人遲遲未至,終于耐不住性子問:“她到底怎麼樣了?”
“人來了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真如海見不得楊骎暴殄天物的樣子,伸手把他面前的茶盞端了回來,給他換了一杯涼水,反正現在他喝什麼都喝不出味道來。
楊骎目不轉睛地盯着廊下,想起去歲冬天的時候他們在城外大吵一架,隔日他就在這廊下的牆根抓到了偷聽他和真如海說話的顧青杳,也是在那一天,他向她剖白了智通先生所有的秘密,而她也如實說了為什麼編了一個雙胞胎姐妹的故事。
那時,回想起來,是他們距離拉近的時候。
顧青杳沒有走回廊,而是撐傘自中庭而來。
她身上穿着的應是真如海的舊衣,橘紅和靛青這樣濃烈的配色須得真如海這樣豐潤的體态方能駕馭,顧青杳穿着襯得她身形更為單薄了。
顧青杳的眉目五官生得過分清秀,再加之又是個偏荏弱的身段,這就使得楊骎總是要擔心她要紅顔薄命,一直費盡心思地想讓她能多吃些東西,十分希望福氣能夠以肉的形式長長久久地長在她的身上,否則哪天風略大些,她大約就要不似人間住了。
顧青杳收了傘,立在門側,然後提裙邁進屋裡來,帶着一絲春雨的潮濕清新。
她先是笑盈盈地向真如海行了禮,然後扭過頭來,笑意盈盈地看着楊骎,一邊行禮,一邊笑盈盈地喚了一聲:“大人。”
楊骎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已經記不得她上一次沖他笑是什麼時候了。
他盤腿坐在席榻上,看着她站在離自己兩三步的地方,突然就有些不安了,他撐着身子站起來,可這春雨連綿讓他腿上舊傷發作,起身時疼得趔趄了一下,她伸出手要來扶的時候楊骎又自己站直了,也顧不上去找榻下的鞋履,單就是直直地盯住了顧青杳的臉。
沒胖沒瘦,也沒有卧病之氣,真如海把她照顧得挺好,楊骎心下一股欣慰。
楊骎想跟她說點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适,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是個混賬的事實。
顧青杳試探着上前一步,伸出手做出要虛扶楊骎的姿态:“大人,您請坐下說話吧。”
大人?楊骎對這個稱呼感到陌生,從前她都管自己叫先生的,也叫過大人,但是顧青杳一管楊骎叫大人,就代表她要發火,或者是要和楊骎劃清界限了。
“别叫我大人,”楊骎仍是看着她,“我已經不是大人了。”
顧青杳聽了這話,扭頭看了一眼真如海,真如海氣定神閑地品茶,閑閑地說了句:“國舅爺現在不在太學行走了,聽說你病好了,特地來看看你,你瞧這些南方水果多新鮮,都是國舅爺帶來的。”
青杳進門的時候見這位坐在萬年縣主對面的男子便有些眼熟,此刻聽真如海這樣說,忖度這位國舅爺大約從前也是自己在太學裡的上司,立時明白了,向着他又行了一遍禮:“多謝國舅爺,縣主待我很好,我的身體已無大礙了。”
楊骎聽顧青杳對自己的稱呼越叫越遠,有些不悅:“不要叫我爺,沒得把我給叫老了!”
這人實在有些古怪,青杳一時沒了主意,再一次扭頭向真如海眼神求助。
“他這人毛病多,”真如海向着青杳招了招手,“你甭理他,到我身邊來坐。”
楊骎眼見着顧青杳像一隻雛鳥一樣立刻飛到真如海的羽翼後面去躲起來了。
真如海從盤中挑了一隻水梨遞給青杳,她笑眯眯地接了,但是握在手裡卻沒有吃。
楊骎方才想起自己今日來的目的,連忙伸手在胸前腰間摸索了片刻,然後從袖中摸出了一隻雕花的圓形漆盒來,獻寶似的,托在掌心遞向了顧青杳。
“你身上的傷……縱使是愈合了,碰到這樣的陰雨天隻怕也是要發癢作痛的,這個藥膏,化腐、生肌、散瘀、定痛,每日塗兩次,對你的傷口有好處。”
面對這位國舅爺遞來的東西,青杳沒有接,而是試探着去看真如海的臉色。
“你看她做什麼!”楊骎發現顧青杳自從進這間屋子以來事事都要先看真如海的臉色,提高了聲音,“這是我給你的東西,你收着就是!”
他這一嗓子,青杳更不敢輕舉妄動了。
她不動,楊骎就更尴尬了。
還是真如海伸出手捏起了那隻精美的圓盒,扭開盒蓋,裡面是灰白色半透明的藥膏,湊在鼻子下聞了聞,然後遞給顧青杳:“你聞聞,香味兒可好聞了。”
顧青杳這才伸着腦袋湊過去聞了聞,這藥膏有股檀香氣息,還帶着一絲龍腦和薄荷的提神醒腦勁兒,确實好聞,于是對着真如海淺淺地笑了,點了點頭。
“收下吧,”真如海把盒蓋原樣擰好,“國舅不是外人,從前與你……與咱們也都是舊相識,他府上好東西有的是,給你什麼你都收着,甭跟他客氣!”
顧青杳放下手中的水梨,雙手接過藥膏,托在頭頂向着楊骎行了個大禮,起身的時候仍是笑意盈盈,但那笑容帶上了些許歉意。
“多謝大——多謝公子,青杳日前生了一場急病,仰賴縣主的照拂,現下已經沒事了,隻是過往種種人事往來情狀……俱已記不得了,若有不合禮數冒犯了公子,請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見識。”
楊骎愣住了。
顧青杳看他的目光很親切,但這種親切是陌生的。
他和她兜兜轉轉一遭,共同經曆了那麼多事情,卻又回到了原點,成了陌生人。
楊骎不甘心,問道:“記不得了是什麼意思?那還記得些什麼?”
真如海怕他吓到大病初愈的顧青杳,出言提醒:“子騰,你不要心急。”
楊骎沉默了。
他看着她往真如海身後瑟縮了一下,三個人一時都默默不語,室内隻有煮茶的小炭爐上發出咕嘟咕嘟的水聲。
顧青杳被窗外的一隻鳥兒吸引走了注意力。
那鳥兒的羽毛是灰白相間的顔色,偏又在頭頂有一道灰藍,瞧着倒是個挺神氣的樣子。此刻它正飛到窗外一棵樹枝上抖了抖那神氣的小腦袋,抖落一身春雨,拍拍翅膀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