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叫賴上了呢!”姚氏振振有詞,“她往後嫁了人,身邊不需要一個體己人嗎?你還不要小看了娘給你的謀劃,她是一個縣主,她要是嫁人,那能嫁給平頭老百姓嗎?那肯定得往皇親國戚裡頭挑去啊,你跟過去,從通房侍妾做起,過三兩年生個一兒半女的擡成姨娘,又是夫人身邊的體己人,到時候有你的體面呢!你還别說,說不定比嫁給盧博士前程還要好呢!”
青杳站起來:“你……你……我簡直跟你說不通!你不要亂彈琴了!”
見青杳作勢欲走,姚氏忙把女兒拉回來,緩和了語氣:“娘知道你心氣兒高,不甘心做妾室,可是到什麼山頭說什麼話,那宮裡頭,除了皇後娘娘,哪個不是妾?沒見哪個貴妃娘娘為了這個鬧不愉快的。娘可聽說這萬年縣主多半是要跟她前頭那個丈夫複婚的,你曉得她那個丈夫是誰?哎喲!是皇後的親弟弟!這事真要成了,數不盡的富貴榮華呀我的孩子……”
青杳聽不下去了,抽出袖子就要走,又被姚氏拉住了。
“我就知道跟你說這個你就要急眼,”姚氏撫着青杳的後背幫她順氣,“那麼跟萬年縣主過去做妾呢,隻是最最最最無奈的選擇,所以娘才讓你留心些,把握盧博士呀,你不要把我的話當做耳旁風……”
青杳甩開姚氏,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氣哼哼地走了,走出一段路,才想起來青團沒拿,又折回來提了食盒子,絲毫不覺得沒面子。
正值清明時節,這一日難得天氣和暖,青杳拎着一盒子沉甸甸的青團,從茶鋪子往學宮走去。路上春花開遍,香氣襲人,她很快把姚氏那些拉拉雜雜的荒唐話抛于腦後,專注于滿目的春色之中。
一場大病過後,青杳時常覺得大腦空空。每當想要思考的時候卻總有這樣那樣的事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她在腦子裡刨根問底的回憶,卻如同在一個深坑中求索,越深挖越不見底;眼前所見一切人與物俱是陌生,哪怕是像姚氏這樣沒有被她忘記的血肉之親,也籠統地隻有血緣的責任和恩情,說不了兩句推心置腹的話,甚至姚氏一開口,那内容就不由得讓青杳想要捂住耳朵躲遠遠的。
前些日子,長安城一直陰雨連綿,青杳在縣主府上獨居一所小跨院,細簌的春雨原本最好眠,但是身上的傷口卻纏磨得她輾轉反側。
第一次看到身上的傷口時,青杳幾乎不敢直視自己的身體。一道道疤痕交錯疊加着鋪在自己的皮膚上,盡管大部分都已經愈合,但是沉着下來的深褐色卻更加觸目驚心,讓青杳幾乎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亂刀砍碎,再經由很粗糙的針線活縫成了這個樣子。
侍女幫青杳後背塗藥的時候,萬年縣主來過一次,青杳問她自己這一身的傷是如何來的時候,她隻是淡淡地說“遇到了壞人”,并且語重心長地囑咐青杳,既然過去的事都忘了那就不要再自尋煩惱了,傷口總會愈合,日子總要過下去。
青杳很順從地點頭答應,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并且對外宣稱自己也無意求索失憶前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在這個長安春日,留在了過去。
陰雨連綿的日子,傷口總會癢痛齊發,青杳伸手去抓,也隻是飲鸩止渴,一旦停下來,癢痛隻會變得更加劇烈。她生生熬到所有深的傷口結痂掉落,露出新生的粉嫩皮肉,而淺的傷口擅自沉澱出來褐色,讓她的皮膚成了一塊花紋繁錯的破布,醜陋到令自己生厭。藥膏塗上去,絲絲涼意能夠暫緩癢痛的不适,但終究也隻是短暫的,且氣味沖腦,青杳不願意帶着一身藥氣走來走去,不論别人,她自己就先受不了那個味道。
春雨簌簌,寂靜無人的夜裡,青杳那木木的腦子慢慢地轉着,像一架老舊的紡車,踩一踩、拍一拍、擰一擰倒還可堪一用。
她開始思考。
盡管前事無蹤,但隻要留神聽,總還是能聽到細細碎碎的、關于她的流言。縣主府上關于她這一身傷的傳聞有好幾種說法,但所有說法都無非是縣主那句“遇到了壞人,被這樣那樣了”的變種,這個壞人,有時候是土匪、有時候是采花賊、有時候是一群地痞流氓,又因為被“這樣那樣”了,受了刺激,于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因是一樁醜事,縣主看在青杳可憐,大發善心把她留在身邊,往後的人生大體上也是毀了,縣主怕青杳難過,不叫旁的人告訴她到底經曆了什麼。
旁人不提,青杳也從來不問。流言當然有幾分事實的基礎,但她從不是個盡信人言的人,她要依據事實,有自己的分析和判斷。
從自己這一身五花斑斓的傷口來看,青杳覺得那個或者那群“壞人”不應該是與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因為弄這麼一身傷口,還不把人弄死,青杳雖然沒什麼經驗,但也知道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是個費時費力的事,如果是山匪或者地痞流氓,傷口得更加粗暴,至少也得是骨斷筋折要去半條命才是,青杳現在好手好腳卻遍體鱗傷,十分蹊跷。
關于“這樣那樣”的傳聞,青杳悄悄去看了女醫,謊稱自己那處不适,女醫探手細細診治查看了之後給出的結論是“沒事”。青杳又去看了另外一位女醫,得到了再一次的肯定答複“一切正常”,然後女醫皺着眉頭問“你到底哪難受?說實話。”青杳答不上來,因為她确實哪兒都不難受。女醫見狀,以為她是個不好意思開口的初嫁小媳婦,歎了一口氣,拿出了一本壓箱底的畫冊,低着聲音細細地跟青杳傳授了一刻鐘的房中術,又細細地囑咐了如何避免受傷的種種事宜,青杳順從地聽完,羞紅了耳根跑掉了。
既然那裡沒有受到實質性的損傷,也就意味着土匪、采花賊的說法站不住腳了,青杳初步判斷給自己弄了一身傷口的壞人,可能是個女人,繼而推測自己在失憶前應該是得罪了什麼人。
青杳醒後,也聽身邊人陸陸續續講了些自己之前的事情,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這個失憶前的自己,還真挺能幹的。不但能夠弄到休書離開羅家給自己搏了個自由身,而且還考上了女學師,正經八百是個體面的助教身份了。
一陣春風拂面,吹落許多花瓣,青杳停下腳步,學宮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
這一路走來,到底得罪了誰呢……
前事雖然是忘了,但青杳心下決定非得揪出這個弄得自己一身傷的人不可。她不害人,但要防被人害。可隻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要做成這件事,她隻能在一片黑暗中和自己殘破無迹的記憶中踽踽獨行。
既然是認識的人,便總會露出馬腳來。
顧青杳決定從身邊人開始下手觀察,她一定要知道是誰害了自己,盡管這就意味着她需要探尋求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與她對外宣稱的“忘了就忘了”相悖而行。
她畢竟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前事雖然無蹤,但人的性格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