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話找話地問:“你……看什麼書呢?”
青杳翻了一頁,沒擡眼:“剛才學堂裡沒收來的話本子,我瞅瞅到底哪裡寫得好。”
楊骎見她哪怕埋首三流小人書都不肯擡頭給自己一個正眼,氣不打一處來,“唰”地一把從她手中把話本子抽出來甩到車角落裡去了。
“你少讀點這種不正經的書吧,多跟我這樣淵博的人聊聊天!”
青杳打發時間的玩意兒被奪去,倒也沒生氣,隻是不得不正視了楊骎:“那您想聊什麼?”
她心平氣和,語氣又很友善,讓楊骎想折騰着吵一架卻找不着由頭,急得都快抓耳撓腮了。
于是他就隻能找茬。
“剛封了個芝麻粒大小的官,就這麼大官威,跟我說話都愛答不理的了!”
青杳知道他在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罕見地好脾氣地笑笑,順着他的話說:“可不是麼,怪道人說是錦衣夜行,誰人知之,我這沒見識得很,才窮嘚瑟了沒兩天,正在勁頭上呢,讓您見笑了。”
楊骎仿佛一拳頭打到了棉花包上。
青杳知道他有話要問,于是就靜待,且等着他開口。
馬車行進在山路上,車轱辘一颠一颠,楊骎的心跟着一顫一顫,不問吧,不甘;問吧,又不敢。
憋了半天,他跟個被抛棄的小媳婦似的,非常沒有氣勢地憋出來一句:“你……你母親挺喜歡我的,你父親……我瞧着也覺得我配你挺合适,你……你為什麼……”
青杳笑意深了:“是呀,好端端地,沒跟國舅攀上親家,據說我娘捶胸頓足地哭了一場,中秋節前我都不敢去她那了,怕她活扒我一層皮下來。”
楊骎覺得既然問了,那就幹脆打破砂鍋問到底:“所以我到底哪裡配不上你了!”
青杳的回答像是在說别人的事,語氣中帶上了安慰:“您這說得是哪裡的話呢?”
“我就想知道,”楊骎雙手放在膝上,端直起腰背,威武堂皇起來,“你究竟是計較名分,還是單純不願意和我這個人有瓜葛?”
不等青杳回應,他自問自答:“若是名分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一定有辦法!若說你……你看不上我這個人,我不信!”
終了,這人挺實誠地問:“我以正妻之禮聘你,你能不能答應?”
問出來了,痛快了,但也忐忑了,顧青杳若是說不能,楊骎登時立刻跳車也洗不清這尴尬了。
青杳沒急着回答,而是頓了頓,等着楊骎那股子急沖沖的勢頭過去。
然後學着他的姿勢,兩手放在腿上,挺腰直背的,是個勢均力敵的架勢。
“我爹娘不敢不喜歡你,因為你是國舅。換作是個小公爺、小侯爺的,他們也會喜歡。”
顧青杳輕輕巧巧的一句話,否定了楊骎的半輩子。
真話不好聽,但青杳沒停下:“他們隻想看我嫁入高門,而并不在意這是否是我心中所願。”
“你這樣說你的父母,就有失偏頗了……”
“父母也是人,是人就有自私的一面。他們覺得隻要我嫁出去,不要砸在手裡,身為父母的責任就圓滿完成了。您隻是衆多人選中出身最好、最有錢的一位,因此自然是希望能把我嫁給您。”
楊骎聽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是他渾身上下值錢的隻有國舅這層殼子,跟他本人這個瓤子沒有一點關系。
可顧青杳連他這層殼子都沒看上。
“先生,”顧青杳挪了挪屁股,往楊骎跟前湊近了一分,“我總覺得我來人世間走一趟,除了嫁人和生子,老天肯定還安排了一些别的事給我做,我從小就這麼深信不疑。”
楊骎沒吱聲,隻是望着顧青杳的眼睛,她誠懇地與他對望,卻叫他心中不自主生出些酸澀之意。
他看顧青杳是與别個有些不同的。
雖然也是男人看女人的看法,但總不會一下子就想到睡覺生孩子上去。
此刻聽她稱自己作“先生”,楊骎心裡明白,她在和自己那個智通先生的殼子說話,這是他唯一能叫她看得上的一個殼子。
“從前,有長安月旦。現下,月旦沒了,我就想找找看能不能有别的熱情,今天跟您出來拜會公孫大娘,也是想各條路子都試試看,”青杳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我在上一個夫家耽擱了将近十年,開年又三災八難地虛度了一個春天,最近常有時不我待之感。從前我沒得選,現在我想幹點别的。”
楊骎默默無語,覺得自己格局太低,耽誤了人家顧青杳的追求。
“我知道,我這話說出來我爹娘一定不懂,世人也未必懂,但先生您一定懂。這世上若還有一個能懂的人,就一定是您。”
她說得懇切,楊骎幾近凋零的心花被這“唯一”和“肯定”呵護的又有點要徐徐綻放的意思。
“更何況,先生不是要高升了麼?您是做大事的人,哪還有功夫兒女情長?”
楊骎一轉眼珠子:“少拍馬屁!你怎知我要高升了?”
“那天在西市,您不是被陛下召進宮了麼?這不就是起複重用的意思?”
陛下确實有這個意思,但絕不是一時兩刻的事情,此刻決不能走漏風聲。
楊骎警惕起來:“你聽誰說的?”
顧青杳不以為意:“我什麼也沒聽說,隻是純屬瞎猜。”
楊骎作勢拍了一下她的膝蓋:“那就不要瞎猜!”
那一談之後,楊骎再也沒有提以身相許報恩之類的話,青杳就默認那件事已經翻篇。
“大人,到了。”
車夫緩緩停了車駕,青杳撩開車簾,看到了公孫大娘小院的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