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站在七月流火的驕陽下,咻咻地喘氣,一滴汗從她的額頭順着臉頰再到下巴颏,最後滴落到地上。
“算了吧。”公孫大娘的語氣裡沒有起伏。
青杳望着公孫大娘站在不遠處的身影,眼前突然一陣發黑,靈魂似乎是出離到了身體外,盤旋在半空,悠哉地望着站在地上的自己。
直到用清涼的井水洗過了頭臉,散去了暑氣,青杳才覺得飄出去的魂靈又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公孫大娘把西瓜往青杳的面前推了推,不帶感情地說:“你沒有基礎,起步又晚,體力也不行,劍舞一道不适合你,放棄吧。”
青杳拿起西瓜,輕輕咬下最甜的尖,沒說話。
公孫大娘所說字字屬實,她之前還存着個“萬一”的僥幸,現下連最後一點萬一都被否定了。
“我自己無意去女學任教,但我可以寫信叫一個弟子來做這件事,這樣你也不用見天地老往我這裡跑,還要把劍舞的每一式畫下來,按照你這種學法,學不會事小,倘或學歪了,傷了自己或他人可不是鬧着玩的。”
見公孫大娘終于松口傳藝于女學,青杳立刻雙手加眉,向她拜了又拜,以表感謝。
“你為什麼非要學劍舞呢?”公孫大娘不解地問。
“我想……保護自己。”青杳擡起眼來,實話實說,然後撸起袖子給公孫大娘看了她手臂上的傷疤。
“怎麼弄的?”公孫大娘流露出恻隐之色,“誰弄的?”
青杳放下西瓜:“我不記得了。”
有仇恨,但卻沒有複仇的對象,也沒有複仇的本事,青杳為此已經心憂已久,劍舞本來是她複仇的指望,可是現在這點念想也不得不斷了。
公孫大娘幫青杳放下了袖子:“劍舞雖然有劍術的基底,但不是用來傷人或者防禦的,頂多可以強身健體。”
青杳提起公孫大娘曾以劍氣隔空擊出人家一口心頭血的事來,喚起了公孫大娘遙遠的回憶。
公孫大娘笑微微地搖了搖頭:“你說賀蘭氏?當年也是年輕氣盛,女孩兒間的意氣之争罷了,大約妙盈覺得很解氣,于是這麼多年一直記着。”
青杳不知這個賀蘭氏何許人也,也無意探詢,隻是順口問公孫大娘有沒有妙盈的消息。
“前日收到她一封信,是三個月前從渤海郡寄出的,說是準備出海往東瀛去了。”
青杳想象着妙盈在船頭迎風而立的樣子,心裡羨慕她的天寬地廣,意态逍遙。
“妙師一個人出海麼?”青杳是真的很關心,她和妙盈去年夏天分開後,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對方的消息了。
公孫大娘沉吟了片刻道:“應該不是,去歲年末,我和她在泉州有過一面之緣,那時她和一個青年和尚混在一起,現下信裡又說什麼要去東瀛拜訪空海法師,估計也是跟那個和尚同行吧。”
青杳面色鎮定沒言語,但還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裡暗暗感慨,到底還是妙師潇灑呀。
說起來,青杳和楊骎初夏時節第一次上門拜訪公孫大娘是吃了個閉門羹的。
他二人一唱一和,好話說了一籮筐,也沒混進門去,反而叫侍奉的小女僮一盆水潑出來,很不客氣地被下了逐客令。
楊骎先一步攔在青杳身前,擋了大半盆水,淋了個濕哒哒,青杳隻濕了半幅袍角和鞋面,不過也是無用,二人夾着尾巴灰溜溜地下山,趕上了山雨驟來,可偏偏楊骎那駕華貴的馬車壞在了半道,車夫帶着雨具去想辦法了,青杳和楊骎隻能就近找了個石亭避雨。
坐在亭子的吳王靠上,青杳環抱雙腿于身前,頭倚檐柱,手裡把玩着那枚挂在頸間的金戒圈,望着飛檐雨落如注,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羅戟。
羅戟說他和她重要的日子總在下雨天,要青杳務必想起一個來。故而每回下雨,他的這句話就浮現在青杳的腦海裡,可是他要她回想起來的事情,她卻一件都想不起來。
事情忘了,但是感覺還記得。
青杳畢竟要年長幾歲,羅戟的表情和他的動作和他的言語,還有這枚金戒指,都讓青杳毫不懷疑地相信,他和她之間,在她忘記之前,一定生出了叔嫂以外的情感。
她隻是不确定進行到了哪一步。
收了人家一個金戒圈,意味着什麼?
她做出了什麼樣的許諾?她和羅戟可曾有了盟約?
她不敢想,更不敢問。
這危險的感情,過去的那個自己真是膽大,簡直像過把瘾就要死的架勢。
青杳甯願想不起來,這樣她就能繼續這樣“傻”下去,無論過去和羅戟發生了什麼,青杳都打算順其自然就地不認賬。
誰能苛責一個忘記了一切的人呢?她相信,隻要她想不起來,羅戟就不會有進一步的舉動。
那就這樣吧,現在這樣比較好。
楊骎看着顧青杳若有所思的樣子,就很心急不能夠分享她的思緒,既然他進不去她的世界,那他就要把她拖出來。
“顧青杳,咱們幹點什麼打發時間吧!”
青杳無可無不可地敷衍道:“行啊。”
楊骎一連想了好幾個遊戲,要麼是太幼稚顯不出他的魅力來,要麼是需要道具,這山間僻壤的要啥沒啥。
“要不聯句吧,以‘雨’為題。”
青杳很平靜地表示:“《詠竹》以後我立誓不作詩了。”
楊骎沒料到這一茬,但他要是再想不出個别的,就得冷場。
“下棋吧!”
青杳沒反對:“你要黑子白子?”
楊骎要了黑子,兩個人就各踞石亭一角,各自在心中布局,對弈起來。
“第二十三手,九之十五。”
“二十四手,十之十八,打吃。”
“二十五手……顧青杳我能悔一步嗎?”
青杳不跟他計較,是個全然無所謂的态度:“悔吧。”
楊骎覺得沒意思起來,她仿佛在哄小孩子,悔棋也成,耍賴也成,左不過是打發時間,她沒什麼在乎的,說白了就是沒走心。
“不下了!”楊骎賭氣一般地抛擲了心裡的棋子,打亂了腦海裡的棋盤,“你不用心,沒有誠意!下一百盤也是沒意思!”
青杳淡淡地反駁:“明明是你要悔棋,怎麼反倒來指責我不用心?”
楊骎本來就理虧,再狡辯隻能追加一個蠻不講理的印象,于是非常心虛地“哼”了一聲,打算蒙混過關。
車夫一去不複返,有楊骎這個公子哥在,青杳倒是不擔心被丢在在山中無人管,不過眼下确實是百無聊賴,她也很樂意步步緊逼地跟楊骎掰扯掰扯。
“你要毀的,是不是七之十五那一手?”
楊骎來勁了:“胡扯,七之十五都是五六手之前的了,我怎會那麼沒皮沒臉,悔到那裡去!”
“因為你的心是從那裡開始亂的。”
山風吹過濕透的袍衫,楊骎不知道袍衫下那一層雞皮疙瘩是風雨的緣故還是她的話。
對弈,就是把心思用布局的方式剖開來,引對手入甕。
再幽深的計策、再繁複的迷局,披露的都是内心最真實的謀劃。
所以,棋路最見人心底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