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楊骎沒回答,青杳就又問了一句:“你們這樣的人,和誰下棋都這麼累嗎?”
楊骎喉嚨一緊:“什麼叫做我們這樣的人?”
“你的棋力明明比我深很多,二十手之内就能見勝負的,但為什麼你偏偏會走了七之十五那一手?”青杳沒有掩飾自己的不解,“就好像你突然拿不定主意了似的,又想赢了我,又不想我輸,是以躊躇之間,昏招了好幾手,為什麼呢?”
楊骎覺得自己的心事盡數袒露,被顧青杳看了個底兒掉。
他怕她輸棋要難過,所以小心翼翼,他一眼看出了十步以外,算計得步步驚心,赢要赢得純屬僥幸,輸要輸得雖敗猶榮。雖然他知道這一局棋的輸赢壓根無關緊要,反正他在她面前總歸是一敗塗地的,因為他想赢的是她的心。
“你們是有什麼潛規則麼?”青杳是真的虛心在請教,“下棋的時候要忖度着對方的棋力落子?輸赢都是一開始在心裡算好的?連赢幾子都要有分寸,該赢的時候不能輸,該輸的時候也得不露破綻地輸?”
你們,楊骎在心裡輕輕念叨着,顧青杳說了一串話,落在他耳朵裡,隻有一個“你們”。
青杳突然想起一個名字,王适。
她跟王适下棋,永遠是個平局。
“因為我和遠達兄棋路太相似了,他是怎麼想的,我就是怎麼想的,下着下着,都知道對方後五手要怎麼走,走着走着就走成平局了,總也分不出個勝負來。”青杳一笑,“您剛才是可以在二十手之内赢我的,但您好像有點不确定要不要赢,所以給我鑽了空子。”
遠達兄?楊骎在心裡不屑地一哼,稱王适的表字也便罷了,還兄,哼!
“其實,輸赢無妨吧,我又不是輸不起,也不能就地打滾兒讓你給我買糖吃,不過是一局棋而已,您跟我下棋不用那麼累,平常心就可以。”
青杳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自以為光風霁月,但一向要跟她争個高下的楊骎卻罕見地一言不發,隻是拿眼神叨住她。
青杳試試探探地:“要不,再來一局?這回您千萬不要讓着我!”
楊骎收回目光,似無意再戰,隻閑來無事似的随口一問:“你跟你小叔子下棋嗎?”
“下啊!”回憶讓青杳揚起嘴角,“小時候我倆老下,沒有棋盤和棋子,就拿樹枝在地比劃。他下不過我,還老想讓着我,不知道我有後招等着呢,所以經常被我殺個稀裡嘩啦的,我還得給他買糖吃、哄他。後來他長大不用哄了,但還是下不過我,我就诓着他幫我幹活兒,洗衣服啊、搬重東西啊,不過不能讓我婆婆看見,不然我要挨打的。”
憶及舊事,明明在當時是苦不堪言的,不知為何現下卻蒙上了一絲明媚。
青杳一甩腦袋,果然人是會美化記憶、美化苦難的。
天光漸暗,使青杳沒留意楊骎臉色鐵青。
“所以,是不是隻有下棋下不過你的,才有資格跟你稱‘我們’?”
楊骎心裡過不去這道坎,顧青杳在心裡把人天然地分為了‘你們’和‘我們’,他掏心挖肺了這麼久,還是個‘你們’,他想知道怎麼才能混到那個‘我們’裡面去。
“我跟王适聊過一回這個事情,他說你跟他一樣,因為心裡裝着太多複雜的事情,所以喜歡心思單純的人,”楊骎問,“這是不是一種不自信呢?你覺得下棋比你下得好的人就會害你,難道就不能保護你?”
青杳不知道眼前人在說啥,不是在聊下棋麼?跟自信不自信有什麼關系?還什麼你們我們的,這都哪跟哪啊?
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态很束手無策,時而覺得自己頭腦靈敏,神思輕捷,看什麼都一目了然;時而又覺得自己糊塗得很,明明對方說的話字字句句都聽分明了,但卻死活解讀不出言下之意,一時半刻的隻能幹瞪眼。
此時此刻,就是這樣了。
“那……要不然……”青杳看着楊骎,又犯了糊塗,隻能投石問路,“你要我給你買糖吃嗎?”
“不勞您破費,”楊骎見顧青杳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我是‘你們’又不是‘我們’,哪兒好意思跟您伸手要糖吃?”
“唉,”青杳歎了一聲,自暴自棄道,“跟聰明人說話真費勁,都聽不明白。”
“又要跟我掰扯‘你們’‘我們’了。”
“您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呀?”
“說什麼也沒用,我跟你又不是‘我們’。”
“咱們能不能不要每一次見面就吵架呢?”
楊骎神思一振!
咱們!他跟她,是‘咱們’!
青杳不知道楊骎在腦子裡抽風,隻是念念有詞:“我每次事後回想,都想不起來咱們到底在為什麼而吵,吵得還挺熱鬧,但沒有前因沒有後果的,簡直好像吃飽了撐的在消食一般。”
“怎麼?你事後還總結經驗,打算卷土重來呢?”
“您看,您又來了。”
青杳閉嘴了,不然且得沒完沒了。
“哎,顧青杳,我要出遠門了。”
青杳不吭聲。
“這回估計得去挺久。”
青杳還是不吭聲。
“但我不能說我要去哪,問了我也不能告訴你,反正是往南邊走。”
青杳尋思我也沒問呐,你别往外自己說了行不行。
“要不我給你寫信吧?按十日一封,大概十封信的功夫我就能回長安了。你也不用回信,回你也不知道往哪寄。”
青杳望着亭外的雨勢盼着車夫能趕緊回來。
“說正經的,有幾樁事我交給别人不放心,還得你替我盯着點。”
一聽是正事,青杳立馬坐直身子面向楊骎:“您說。”
楊骎狡黠一笑:“你是不是閑不住?一跟你說幹活的事你就來精神,你是屬牛馬的麼?”
“你說不說?”
“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你愛說不說!”
“不是你剛才說不要吵架的麼?”
“我真是不愛搭理你,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兒,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要個好!”
“說說說,你坐下,真的,這回說正經的,真是正經事……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哎你打我幹什麼!我警告你,你這屬于毆打上峰!”
“你算是我哪門子的上峰!我的上峰是萬年縣主。”
“她說讓你聽我的!她說沒說過?!你聽是不聽!”
楊骎因為屁話太多且沒有重點被青杳推進了雨幕之中以圖個耳根清淨。
那一日山中遇雨,車壞半途,公孫大娘從通信中後知後覺發現妙盈委托她回長安後照看一下青杳,由是那一夜公孫大娘留宿了二人。
因着和妙盈少時共同拜師學藝的舊誼,公孫大娘答應讓青杳試一試劍舞一道。
可惜……事不遂己願。
青杳放下茶杯,見天色已晚,向公孫大娘道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