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牛車優哉遊哉地載着青杳沿着山道回城,奔赴下一樁差事。
學宮的一角有個偏僻的小院子,原本是個堆放雜物的地方,後來因為這個地方西曬,放不住需要避光的家具書冊什麼的,就一直空着。
青杳回到城裡的時候,天已經擦黑,趕在宵禁之前回到學宮,就看見這小小的偏院裡冒出黃綠色的煙來,老遠青杳就聞到一股臭雞蛋味兒。
小院裡住着一個天竺神婆,是楊骎動身出發之前托付給青杳的。
“她姓阿闼婆吠陀滴裡嘟噜一大串兒,你管她叫阿闼婆就行。”
楊骎連拖帶拽地把青杳拉扯到天竺神婆跟前,用梵語滴裡嘟噜跟神婆說了一串話,然後用手指了指青杳。
青杳沒想到楊骎還會說梵語,跟神婆有來有回地叽裡呱啦說了好一會兒,她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看着神婆,又不敢使勁看,怕不禮貌。神婆就是個老妪的模樣,看上去很老、非常老了,因為牙齒掉光,嘴癟着,讓青杳情不自禁地猜測她是七十歲呢還是八十歲,也許她已經有九十歲了也說不定,青杳還沒有見過這麼高壽的人,于是更加控制不住地打量神婆。神婆來自天竺,自然也不會是中原的打扮,她身上纏着一層一層的布料,看不出是衣、裙還是裳,但是她纏穿得挺有水準,一層一層一圈又一圈的,纏出了繁繁複複的體面和神秘感。神婆的臉上、手上和臂上都刺着花繡,看上去有點怕人,但楊骎說這是她們天竺那邊一種傳統,神婆因為天賦神性,生下來就被選作侍奉神靈的神女,老了就變成了個神婆。
“快來快來,”楊骎一把握住青杳的手腕,把她拖到了神婆的面前,“阿闼婆答應了為你摩一下頂,快來!”
青杳沒聽明白神婆要對自己幹什麼,歪着腦袋問楊骎:“她要摸哪?”
楊骎站在青杳身後,正正地扶住青杳的頭,然後摁到了神婆的面前,聲音居高臨下的:“沒文化!摩頂!阿闼婆能看見人的前世今生,她不喜歡的人是不能在她跟前晃悠的,我找了一打人了都不入她的眼,那些人都不行,我看你行!不行也得行!”
青杳毫無準備地被楊骎摁着跪在了神婆面前送上頭去,隻覺得一隻手掌撫在了自己的天靈蓋上,沒有什麼特别的感覺。神婆模糊不清地念了一陣青杳聽不懂的話,然後雙手捂住青杳的耳朵捧住了她的頭,用額頭和她相貼了片刻。
分開的時候,青杳眼中湧出幾對飽滿的大淚滴來。
楊骎也沒有見過這個陣勢,于是在青杳的身邊蹲下來,歪着頭從下往上看她的表情。
“怎麼了這是?”
青杳顧不上答他,躲開了他探過來要給她揩眼淚的手。
神婆跟楊骎說了兩句梵語,然後就閉上眼睛,仿佛入定似的沒動靜了。
“她答應了。你看,我就說你跟神婆有緣分,”楊骎把青杳扶起來,“成了,我不在長安的時候,你就負責替我照看她一下。”
青杳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我咋照看啊,我又不會說梵語,我跟她沒法交流都。”
“這有啥難的,”楊骎從懷裡摸出一本書冊來,“現學不就完了,你就撿物件和動作的詞學就行,你看我,也就學了十來天,能聽懂個大概齊就夠用了。”
青杳覺得他簡直糊弄得不可思議。
“也不用你怎麼費工夫,絕對比長安月旦輕松,”楊骎求人辦事的時候那是相當和顔悅色,“我請她幫我配一種藥,阿闼婆白天休息,晚上幹活,你呢三不五時過來看看,給她帶點吃的喝的,陪她聊聊天兒,聊不來聽她說話也成,給她唱唱歌啊,談談琵琶啊,哄老人家開心嘛,你有啥話也可以跟她說,不說也可以,反正你的前世今生她都能看見。”
“我……”
“你剛才怎麼哭了?神婆這麼厲害嗎?她給我摩頂的時候我沒什麼感覺啊……壞了!她不能看跟你有緣份就收你為徒、到時候把你帶回天竺去吧?我跟你說你可不準答應啊!不行,我得跟她說道說道去!”
楊骎用他有限的梵語水平手舞足蹈地去跟阿闼婆談判了,青杳在一邊看着,楊骎越是搖頭晃腦,阿闼婆越是不為所動。
青杳不知道她跟阿闼婆算不算有緣分,隻是剛才和她額頭相貼的時候,她身上煙葉子的味道和青杳祖母身上的是一模一樣的,在那溫暖而又略帶辛辣的氣息裡,青杳想起了祖母,心尖一酸,鼻頭和眼角也就跟着酸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湧出了眼淚。
于是就承接了這樁差事。
青杳打開門窗替阿闼婆通風,将房中那臭雞蛋的味道散得差不多後才打開食盒的盒蓋,擺出今天的晚飯。
“阿闼婆,今天吃乳釀魚。”
青杳用梵語重複了一下“魚”這個詞,然後又搜腸刮肚地扒拉出了“牛乳”這個詞,死活不知“釀”該如何說,索性放棄,直接用手指了指碗盤,示意阿闼婆吃飯。
梵語一點也不像楊骎說得那麼好學。
青杳每天來陪阿闼婆吃一頓晚飯,然後看看有啥需要她搭把手的,基本上也沒有,所以吃完飯,阿闼婆忙活她的事,青杳就盤腿坐在一邊就着楊骎給她那本小冊子學一會兒梵語,學了快三個月,她自問算不上有什麼長進。
不過是能認下阿闼婆那些瓶瓶罐罐上寫的是什麼東西,以及阿闼婆想吃個什麼、要個什麼的時候她能聽個大概明白,然而也時有不明白執行錯誤的時候,好在阿闼婆也不是很計較。
也就僅此而已。
阿闼婆忙活的事情,在青杳看來,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煉丹”。
雖然楊骎說他在讓阿闼婆幫他配一種藥,青杳也并不知道是什麼藥,每天就看着阿闼婆擺弄她的那些瓶瓶罐罐、小鍋小碗,然後在各種各樣的氣味中,産出一些各色各樣的小藥丸,或者藥膏、或者藥水。有時候青杳用手拄着下巴看一會兒,看阿闼婆用小稱盤精準地稱了藥材,然後磨啊、撚啊、燒啊、淹啊、炖啊、煮啊……青杳覺得很好玩兒,比做飯有意思。
待到青杳會用梵語讀寫數字的時候,阿闼婆開始讓她幫忙記錄每一次“煉丹”的配料和計量。“煉丹”絕非易事,火候、時間、配方、計量,牽一發而動全身,煉十回,九回都是要失敗的,十分枯燥,但阿闼婆很有耐心,在臭氣熏天裡也能鎮定自若地調整配方,這讓青杳覺得她确實有點“神性”,因為幹的都是人間理解不了的事。
盛夏的一個夜裡,阿闼婆煉廢了一批藥材,逸散出不少毒氣,幸虧青杳沖進去把她背出來她才沒被熏死,但饒是如此也還是吸了一些到肺裡去,咳了半宿。青杳心疼小老太太,說什麼都要讓她歇一天。
青杳跟阿闼婆連說帶比劃:“西市,開了一家,天竺館子,我帶你,咱們吃去?”
阿闼婆有點老小孩的性子,不好意思似的,沒表态。
青杳再接再厲地哄:“我掏錢,請你!咱們吃去、逛去!”
阿闼婆嘟囔了一句,青杳聽得似懂非懂,大約是說青杳沒錢、太窮,她不要去。
青杳一尋思是這麼個道理,幹嘛要花自己的錢呢?
于是一拍大腿:“走!挂公賬!”
轉念一想阿闼婆好像不能算是學宮的人,挂不了學宮的帳,楊骎這個人真是的,淨給她找十三不靠的活。
青杳攙起阿闼婆:“要去!吃那個楊骎的!對對對,就是那個高個子的,他有錢!”
開在西市的天竺館子彌漫着濃郁的辛香料氣息,老闆是個瘦小的男人,老闆娘是個胖大的女人,四個女兒卻生的窈窕多情,各個眉間一點朱砂,濃眉大眼、唇紅齒白的,美得生機勃勃。
他們一家之前在東都,才搬來長安沒多久,但是漢話說得很流利,這樣青杳在點菜的時候松了一大口氣,囑咐一定要把食物烹制炖煮得軟爛一些,因為阿闼婆沒有牙齒了。
阿闼婆并沒有對她的家鄉菜表現出特别的興趣和情懷,反倒是青杳出于獵奇把店裡的招牌菜都嘗了一遍,而且婉拒了老闆娘推薦的“按長安口味改良過”的做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地表示“就按你們家鄉的做法來,要原汁原味的!”
結果麼就是她被辣得涕泗橫流,眼圈紅腫得仿佛被誰暴打過一樣。
就在青杳擤鼻涕的時候,阿闼婆已經拄着拐杖走出店門外,顯然是相當羞于承認與青杳這個沒見識的土包子認識。
青杳淌眼抹淚地追出去,阿闼婆雖然彎腰駝背佝偻着,但腿腳還是頗為穩健靈便,在西市三繞兩繞就繞到一家酒肆裡,午後沒什麼生意,棕發碧眼的胡姬趴在桌上打着瞌睡,阿闼婆的拐杖“笃笃”地拄在門廊上,胡姬強撐着睜開眼睛,看到是阿闼婆,立刻發出歡欣的“啊呀”一聲。
很快,附近酒肆的胡姬們都歡欣地一路小跑過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說着她們的家鄉話,阿闼婆便從她随身挎着的包袱裡拿出瓶瓶罐罐的,胡姬們的眼睛閃閃亮,像看糖果似的看着阿闼婆拿出來的東西。
阿闼婆的好玩意兒還真不少,什麼讓牙齒白亮亮的粉呀,讓皮膚軟嫩嫩的膏啊,讓頭發烏蓬蓬的油啊,反正都是能夠讓人變美麗的東西,被胡姬們哄搶一空,來晚的都沒趕上。
“哎,我的漢人姐妹,”一個琥珀色眼瞳的胡姬用手指戳了戳青杳,壓低聲音說,“你問一下婆婆有沒有那個那個的藥?我不會說梵語呀。”
青杳心想我也不會說呀,不過她更好奇的是:“那個那個?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