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穩穩地停下,青杳象征性地撣了撣官袍,然後起身準備下車,卻被楊骎伸出手來攔了一道。
“要不,我看還是算了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青杳不解地看着楊骎,“不是你說需要一個認識詩公主、又會說暹羅語的人嗎?”
楊骎看着顧青杳,有點不知道如何解釋。
這裡是劉府的别苑,據說當年是為了迎娶詩公主修建的,裡面有些房屋和景緻還比照了暹羅的風格,詩公主仙逝以後就沒什麼人來住了,據說劉子淨每年會以讀書的名義來這裡待一段時間,估計也隻是借口而已。更重要的是……這裡也是顧青杳受到劉子淨虐待的地方,楊骎怕她舊地重遊,再受刺激,想起什麼不愉快的經曆來。
“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以前不好的回憶來?”青杳仿佛看穿了楊骎的心事,撩開車簾看了一眼劉府的牌匾,然而她和他擔心的并不是一回事,“詩公主就是在這去世的,那天我也在。不過,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我應該……不會失态的。”
青杳給了楊骎一個讓他放心的眼神,自顧自地下了車,然而卻讓楊骎沒來由地更加擔心了。
進去之前,青杳低聲跟楊骎說:“你放心,即便我對劉子淨沒有善待詩麗黛有怨言,但茲事體大,關乎兩國邦交,我會以大局為重,不會說叫你為難的話。”
楊骎南下一趟回長安,宮中便頒了旨,擢升他接掌鴻胪寺,成為新一任的鴻胪寺卿,這是個權責很重的實職,關乎大唐的臉面,除了要學識淵博,八面玲珑,能說會道,還要有高度的政治敏銳度和深得皇帝信任,青杳看着楊骎春風得意的樣子,好像智通先生的一部分在他體内複活了。
他找到了他新的熱情所在。
那自己呢?青杳想了一路,鴻胪寺、通譯官,會成為自己新的熱情所在嗎?
跟在楊骎身側一步的地方,青杳走進了别苑開闊的正廳。打眼一瞧,不僅劉子淨和夏悅夢夫婦在,居然連劉子淨的祖父劉太傅、父親劉翰林全部都出席了。青杳站在楊骎身後,便省略了出面一一問候的苦差,她中規中矩地垂手站在一邊,簡簡單單地沖着劉子淨夫婦颔首示意了一下,然後坐在了楊骎的下首。
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有人來通傳,是暹羅使團的貴客到了。
暹羅使團算得上是輕車簡從,為首當先一位是個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看上去約摸四十多歲,中等身高,瞧着很精幹的模樣,能說一口發音不太标準的漢話,據他自己介紹祖上是漢朝末年逃難到暹羅被漢化了的百越氏族,因此對中原王朝始終存着幾分敬意與親切。
青杳見這位名叫貢多的使節既然能說漢話,那麼交流起來應該大差不差,壓在自己身上的擔子要小很多,微微地松了一口氣。
豈料,還不等貢多介紹,站在他身側的那名青年就心急地走上前來,一直走到青杳的面前來。
“是你?”青年用暹羅語開口問道,然後自問自答,“是你。”
青杳微微地點點頭,也用暹羅語回答他:“是我。”
在衆人的面面相觑中,貢多介紹道:“這一位是我們暹羅國的王儲殿下。”
年輕的王儲殿下微微笑着看青杳,眼神透着一抹輕快的亮色:“我的名字叫做哈瑪·瓦拉集·普密泰,你可以叫我普密泰,我今年,二十歲了。”
楊骎看到普密泰王儲無視衆人,眼裡隻有青杳的癡漢樣兒,很有些計較,但國事為重,打着哈哈跟王儲殿下套近乎:“殿下還記得我麼?在交趾的時候,是我接您和使團上的船。”
普密泰這才把目光挪到楊骎的臉上,依然挂着禮貌的微笑:“我記得您,楊大人,您還教我說過幾句漢話呢,但是我說得還是很不好。”
這一來,在場諸人方才放松下來,相互介紹的相互介紹、攀親戚的攀親戚,楊骎瞅了個空子低頭在顧青杳耳邊沉聲問了一句:“認識啊?”
算認識嗎?青杳還真的認真思索了一下,不過是萍水相逢地見過一面,就連名字都還是剛剛知道的。
楊骎見顧青杳沒反應,拽了一下她的袖子:“我發現你這人挺能招惹年輕小夥子啊?隔山跨海暹羅國的都能給你招來!”
青杳微微地擰了眉毛,低聲回了一句:“你别找茬。”
楊骎酸溜溜地:“行,你不招惹小夥子,是小夥子主動招惹你,行了吧?”
話音剛落,小夥子普密泰王儲已經結束了客套與問候,扭頭回來找青杳。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他溫潤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撲下來,小翅膀似的,“那天我問你,你就沒有告訴我。”
楊骎問青杳:“王儲殿下說什麼?”
普密泰沖青杳笑着眨了一下眼睛,用暹羅語說:“這一句不要譯。這是我和你的秘密。”
廳中所有人都在看着普密泰王儲和青杳公開說着悄悄話,青杳覺得那麼多道目光幾乎要把自己穿透,尤以楊骎投來的最為鋒利。
“我是鴻胪寺派來的通譯,請允許我來轉達您的意思。”青杳公事公辦地回答。
普密泰王儲幾不可見地流露出來一絲小小的失望,然後又釋然了。
“那好吧。”
普密泰王儲的眼睛裡漾出笑意,他有着和詩麗黛一模一樣的一雙眼睛。
那一天,青杳就是看到了這雙眼睛,才沒忍住主動上前“招惹”他的。
她在西市上看到穿着暹羅服飾的普密泰,因為不會說漢話,急得跟人手舞足蹈,讓青杳回憶起詩麗黛的樣子。
青杳知道他是使團的人,于是操着暹羅語上前搭了話,還給他指了路。
原來,這位原道而來的普密泰王儲是暹羅國現任女王的兒子和繼承人,而暹羅國女王正是詩麗黛的長姐,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場宮廷政變後,王廷的王子公主們便四散逃難,詩麗黛是跟着母親和忠誠的家仆流亡到了長安,得到了大唐的庇護,而普密泰的母親則跟随丈夫避禍遠遁,在漫長的歲月裡蟄伏了保存實力,後來在又一場宮廷政變後完成了複辟,血統純正的長公主成為了國家新的女王。女王坐穩了江山後,惦記散落在外的手足們,派出許多人去尋找,而詩麗黛作為當時王廷最小的血脈,與女王是一母同胞,遠赴大唐,深得女王的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