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密泰鄭重地點頭:“聽老人們說,愛就是你想把那個人身邊所有的人全部都一一捏死,”他伸出兩根手指,“就像捏死臭蟲一樣。”
青杳被這個新鮮的描述吸引住了:“那麼,王儲有想要捏死誰的時候嗎?”
“哦,當然,”普密泰王子爽朗地笑了,“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這種殺意就時時刻刻地在心中萌生出來,需要無與倫比的勇氣和強大的忍耐力才能控制這種沖動。”
在青杳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沒有任何人和她談論過關于“愛”這一樁事情,卻沒有想到在詩麗黛出生的那個永夏之國暹羅,他們的祖先對愛有着那樣多的定義和描述。
普密泰還說,愛是一種酸脹痛楚的感覺,它會讓你的胃裡像有一千隻蝴蝶在飛舞。
如此具體,但對青杳而言又如此陌生。
饒是腳步放慢再放慢,青杳還是把普密泰送到了馬球場,當王儲要進行騎馬的苦勞時,青杳今天的侍講任務就結束了。
告辭的時候,普密泰突然問:“無咎師,你願意去暹羅看看嗎?”
青杳腦子裡的那根弦又“嗡”的一聲繃起來。
青杳組織語言,很官方地答道:“如果暹羅和大唐建立同盟的話……”
“請不要和我打官腔,我隻是邀請你,去我的家裡玩一玩。”
普密泰說得太輕描淡寫,仿佛小孩子過家家似的,今天去你家裡坐一坐,明天上他的家裡逛一逛。
“如果我的分量不夠的話,那我和詩麗黛公主一起邀請你呢?”普密泰眨了一下他那被濃密的睫毛撲住的眼睛。
詩麗黛出生的永夏之國,青杳當然想去看一看。
“如果有機會的話……”青杳松了口,心想這不能算是叛國行為吧。
“那說好了,一言為定,”普密泰在馬僮的協助下翻身上馬,“我到時候會寫信給你的!”
東宮很大,青杳一邊走一邊默默在腦海中梳理回鴻胪寺要上報哪些内容。
比如,王儲最後那個去暹羅的邀請,就可以完全不必說,免得有裡通外國之嫌。青杳似乎跟鴻胪寺打交道的第一天,就無師自通了明哲保身這一套。
走過眼前的這道抄手遊廊,從小花園穿出去,就是東宮的正門了。
青杳就是在這裡看到羅戟的。
羅戟并不是一個人。
“他們不是讓我嫁給這個王子,就是讓我嫁給那個王子,仿佛我生下來就是要嫁給王子似的!”
身穿嫩鵝黃衫子的安瀾公主在花木叢中,氣呼呼地抱怨着,把眼前這個高個子少年當做了知音。
“你瞧好吧,我是絕不會遂了他們的心願的!我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桂花的香氣包裹纏繞了這秋日午後的一對少年少女,落進青杳的眼中,突然讓她的胃裡有了酸脹的痛楚。
她鬼使神差地走近,得益于這密密匝匝的樹木園景掩蓋了她的身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最後會在一株半人高的盆松後蹲了下來。
在伸臂都無法環抱的陶瓷大盆後,她微微露出腦袋尖兒和一雙眼目,以一個十分不體面的處境,窺視着、竊聽着少年和少女對話的内容。
她離他們很近,近得讓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入侵。
光天化日,藏頭露尾,讓青杳覺出了膽怯和羞恥。
“舅舅最近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到處都抓不到他!”公主仍是氣哼哼的,“我就不信,他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嫁到荒蠻之地去!”
一直沉默的羅戟終于開口:“您應該嫁給喜歡的人。如果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餘生也隻是無盡的痛苦。”
這句話仿佛說到了公主的心坎上,她終于面露喜色,大為贊賞這位知音的總結之語。
愛是殺意。
普密泰王儲的話浮上青杳的腦海,讓她在這午後的豔陽高照下幾乎寒顫顫地一凜。
雖然,她認為自己還不至于要出手對公主不利,但是看到她跟個黃鹂鳥似的圍在羅戟身邊叽叽喳喳的樣子,讓青杳非常想伸出兩根手指把她給遠遠地彈開。
像彈開一隻小蟲子一樣。
這樣的想法讓她自己先害怕了。
“你在幹什麼呢?”
一個低低的聲音伴随着溫熱的呼吸突然纏繞在青杳的頸間,驚得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楊骎的面孔離得很近,近到她甚至都覺出了這張臉的陌生,他和她面對面地蹲着,讓青杳覺得他們像兩隻偷窺少年少女的□□。
耳邊突然傳來安瀾公主清脆的聲音,她纏着羅戟,不叫他往馬球場去,盡管羅戟已經一再表示自己已經遲到了,太子會罰他的。
青杳扭過臉去,目光越過花盆和花木。
愛是殺意。
她現在就想找塊石頭,打飛那隻黃鹂鳥!
可是她低下頭,腳下隻有泥土,連塊鵝卵石都找不着。
“你怎麼這麼愛聽牆根兒啊?”楊骎壓低聲音絮叨着,“也不注意隐蔽,老叫我給逮住。”
青杳擡起頭來,用淩厲的眼神剜了他一下,心裡想這個舅舅和外甥女,簡直屁話一樣多,一樣招人煩!
沒等楊骎反應過來,顧青杳已經擡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推得他趔趄了一下,一個屁股墩兒坐在了地上,而顧青杳已經手腳麻利地脫下他一隻鞋,動作流暢地丢向了那一對正在說話中的少年少女。
鞋子本該是砸向黃鹂鳥的方向,卻失了準頭,正中羅戟的後背,在他淺色的衣服上留下一個大泥腳印兒。
黃鹂鳥似的安瀾公主先是一驚,然後立刻擡高聲音問道:“是誰在偷聽本公主說話!”
楊骎還在地上坐着,陶土大花盆嚴嚴實實地遮擋了他和顧青杳的身影,而顧青杳此時背靠花盆,雙臂抱膝地坐着,縮成了很小的一團,面目表情陰晴不明。
安瀾公主又問了一聲,顯然是回過了神,語氣中是身為公主的自傲。
“你瞅瞅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樣兒吧,”楊骎恨鐵不成鋼地對顧青杳做出評價,“還得我來給你善後。”
楊骎先是輕咳了一聲,起到一個唇未啟聲先聞的效果,然後站了起來,他個子高,從盆松後露出上半身來,雙手叉腰,笑着開口叫了公主的名字:“濤濤,幹什麼呢?”
“舅……舅舅……”安瀾公主顯然沒有想到自己被抓了個現形,叽叽喳喳的黃鹂鳥變成了結結巴巴的黃鹂鳥,“我……我……”
“大人,”倒是羅戟不卑不亢地開了口,“公主和我在去馬球場的路上遇到了,說了兩句話。”
楊骎“嗯”了一聲,是個不置可否的态度。
青杳想探出腦袋尖兒去看看此刻情形,被楊骎一隻手掌扣在頭頂給摁得坐了回去。
黃鹂鳥一樣的公主受了驚,含糊了兩句立刻提着裙子快快地走了,而楊骎不冷不熱、不鹹不淡地敷衍了羅戟兩句也讓他走了。
然後他蹲下身子,跟顧青杳面對面了,笑模笑樣讨賞似地說:“這回你可得賠我一雙新鞋!”
青杳隻覺得自己由内而外不受控制地在發抖。
因為她被這突如其來的酸脹痛楚吓破了膽。
愛是殺意,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