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着、躲着、忙起來,或許還能在腦後短短地擱置一陣子,一旦閑下來,她就要抑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馬車到底是快,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到了青杳的家裡。
進了門,都不必青杳開口,羅戟輕車熟路地幫她安頓收拾,青杳遊手好閑地坐着,感覺自己倒像個客人。
“我給學宮、東宮和鴻胪寺都上了書,想跟着一起出使突厥,但他們都沒答應,給我駁回來了。”
羅戟還捎帶手地給青杳洗了一盆瓜果端到她面前,又挺慈愛地撫了撫她頭頂的頭發,似乎是把她當做了一個很小的小孩子,大人幹活的時候得給孩子找點吃的東西,不然孩子要鬧無聊的。
安頓收拾停當了,羅戟這才在青杳對面坐下來,從懷裡摸出一隻四四方方的護身符來:“我一大早去歸元寺給你求的,你這回要出一個太遠的遠門了,我不能跟着去,心裡放心不下。”
羅戟向前一俯身,把護身符挂到青杳的脖子上:“裡面有個小金佛,我請大師開了光,能保佑你一路平平安安。”
青杳低頭看了看這個紅色的小小福袋,裡面有一張油紙包裹着的黃色符紙,符紙裡包着個小小彌勒佛,金光璀璨。
“謝謝,”青杳把護身符收進衣服裡去,她現在脖子上熱鬧得很,金的玉的,叮呤當啷,“有心了。”
羅戟看她對自己如此客氣,不似往日親昵,心裡有一點怅惘,隻是不露于面。
“還有這個,你收着,”羅戟往青杳手裡塞了一把銀票,“給你換了一些面值小的,路途遠總能用得上。”
青杳看了看被塞進手裡疊成一摞整整齊齊的銀票,一共有五百兩之多。
“你哪來這麼多錢?”
“在太子身邊行走,少不了有賞賜的時候,咱們現在、往後,都不必再為錢的事情犯愁了。”
青杳把銀票塞回去:“我一路跟着使團走,沒有什麼用銀子的地方,你拿回去吧。”
羅戟垂目沉聲:“那件事之後,你就跟我分起彼此來了。”
“那件事”過去了,但影響一直在,青杳忘了最不該忘的,羅戟不能逼着她想起來,但……總得有個人把這件事挑明,不能總這麼一路伏吟下去。
“我……”沉默了好一陣,青杳才開口,“我是這麼想的,這一回去突厥,大漠戈壁的,有銀子也沒處使去,真的是用不上,不是在找借口推托。”
羅戟聽青杳這麼說,心下舒坦了一點:“從長安到玉門關,路途遠着呢,總有能用到的地方。”
“那……那我肯定是要花使團的錢的!”青杳振振有詞,“那既然能花公家的錢,誰要花自己的啊?”
羅戟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笑眼彎彎,讓青杳失神了一瞬。
“那把這些面值小的拿着吧,”羅戟還留了一袋碎銀在桌上,“散碎的的銀子每件衣裳裡都縫幾塊進去,有備無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青杳點頭:“記住了。”
羅戟滿意:“我給你縫?”
青杳搖頭:“你的針腳太粗了。”
羅戟非得親眼盯着青杳把銀子縫好再走,青杳隻好當着他的面穿針引線,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家常的閑話。
羅戟說他最近跟着太子在處理些政事,有些刑部的案子和戶部的案子也得跟着聽着看着,很長見識。
青杳一邊點頭,一邊附和,讓他挑有意思的給自己也講講。
“李氏宗親裡邊,有一樁庶弟要娶守寡的長嫂的案子,議了一個多月了一直沒有眉目。”
青杳擡起頭看了羅戟一眼,又低下頭去把線頭剪了:“後來呢?”
“本朝也不是沒有兒子娶庶母,兒媳嫁公公的先例,而且都是老李家的事,”羅戟一雙眼隻盯着青杳靈活的手指在衣服上騰挪,“我就想着,借貴人的勢,一鼓作氣,把這個事辦成了。”
青杳偏頭望他一眼:“把什麼事辦成了?”
“把《唐律·戶婚》裡姻親不得婚娶嫁配,否則徒三年的條目,”羅戟從青杳的手裡把針拿走,“給廢止了。”
青杳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羅戟則接着說下去:“那個宗親背後很有些勢力,他自己使勁兒,剩下的都隻是順水推舟了,況且,弟娶寡嫂在大唐很多地方都随處可見,這條律本就形同虛設,不可能一一去追究,這一次正好就名正言順地解決了,何況,若說姻親間不能嫁娶,前日太子不也指婚了徐相的孫女?照理說,陛下和徐相也是姻親,這條律是早晚都要廢的。”
青杳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咱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阻礙了。”
“等你從突厥回來,我就登門提親。我們不能再等了,也不必再等了。”
喜悅來得太突然,讓青杳來不及做出反應。
直到羅戟捧着她的臉,有力而又纏綿地吻下來的時候。
她的氣息和他的交錯,溫柔而又混亂。
于是,顧青杳帶着一腔躊躇滿志和喜悅甜蜜,在九月初一的一大早跟随鴻胪寺送嫁隆真公主和親突厥的隊伍,準備啟程。
帝後、太子、滿朝文武、太學諸生全部都來大明宮的丹鳳門前相送。
鼓樂齊奏,盛世氣象。
全部建立在真如海一個人的犧牲之上。
每思及此,青杳便心中郁郁。
真如海是大長公主和驸馬唯一的女兒,這弘大的場面,在他們那裡恐怕隻能醞釀成心底的悲哭。
送行的人群中,青杳還瞥見了站在皇後身後不遠的蘇婵。
中秋宮宴後晉封的蘇美人,據說現在很得聖寵。
那一天,青杳雖然為她搭好了鵲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從鵲橋上過的,并不是蘇婵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沒有辦法啊。
隆真公主拜别帝後,與生身父母辭行,鼓樂聲大噪,吉時已到,使團啟程。
九月的長安,早晚已經有了涼意,作為朝廷命官,青杳身着墨綠色官服,系着一領公中配發的黑色披風,垂手而立準備出發。
儀仗先行,然後是騎馬的突厥使團,然後是鴻胪寺的大唐使團,再然後是公主的随嫁車隊,最後是鴻胪寺一些殿後的人員。
鴻胪寺上下官員在車隊動身前都先被上司楊骎叫到一起簡單地訓話了兩句,例行公事,走個過場,時間很短,下令即散。
青杳的車在最後,車隊綿延有二裡地,她走過去得費一陣子功夫。
正要轉身,楊骎迎着獵獵的秋風走近了,他和她系着一樣的黑色披風,此刻被風吹得在身後膨脹起來。
他走過來,沒有停留,因為他的目的不在青杳,隻是在擦身而過的時候,披風和披風的邊緣重合相撞的一瞬,誰也看不見裡面是怎麼個天地,青杳手裡突然就多了個冰涼的物件。
“拿着防身,照顧好自己。”
楊骎的低語被風撞得稀碎,披風和披風相交錯而過,他的人也走到了她身後幾步開外。
青杳低下頭,去看他塞進自己手裡的這把冰涼的匕首,西域的彎刀樣式,刀鞘上還鑲着寶石。
她把匕首别到自己的蹀躞帶上。
登車之前遙遙一望,人山人海的腦袋,哪裡看得到羅戟的那一顆。
低頭撩開車簾,項上的金戒和玉兔相撞,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