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長安城第一場秋雨很纏綿地下了十天。
曲江樓四面臨水,南面可望骊山,江景秋色中,真如海筆下的山川海嶽圖正是畫融于景、景在畫中,名聲大噪,長安城的文人騷客無不争相登樓傳閱賞玩,一時間,各府邀請真如海去雅集的帖子如雪片般紛至沓來,但都被她無一例外地通通無視了。
這種一窩蜂而上之勢,在真如海看來是獨屬于長安的傲慢和狹隘。說到底,這幫人并沒有鑒賞的雅趣,不過是追趕一時的風潮罷了。
長安,膚淺。
隻有那個說“這畫尋常看也不過尋常,在雨裡看說不定有幾分意思”的人,真如海覺得倒是還算有眼光。
至于他說的《白骨罔像本願圖》,真如海也拿定了主意,要去瞧一眼。
可是長安連綿的秋雨,下起來沒完,浸泡的一切都很潮濕,真如海的心情也是,一擰就攥出一把水來,她沒來由地焦躁,從肺腑到肚腸時常被一種酸脹的痛楚所侵蝕,搞得她寝食不安起來,家裡請了太醫來看,卻什麼也看不出來,隻說是水土不服。
因此當她提出要去會昌寺裡小住幾日的時候,大長公主和驸馬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孩子受佛祖的看顧之深,而她沒有來由的不适也正适合去清淨的寺院接受一番靜養和洗滌。
會昌寺有很多禅畫的收藏,每間殿宇幾乎都有珍美的壁畫像,因為父母慷慨的布施與饋贈,住持也盡可能地為真如海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每天有一個固定的時段,寺中的大小僧侶會回避起來,方便她這位女檀越欣賞畫作。
甯靜的禅寺生活和精美的禅畫佛像平撫了真如海心中的焦躁,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佛光的庇佑之中,不再那麼惶惶然而不知其所止了。
真如海一直在等待月圓之夜,她想去後山崖洞看一看那副“真是不尋常”的《白骨罔像本願圖》。
盂蘭盆節那一天,會昌寺有一場很大的水陸法會,所有的僧侶誦經千遍為香客們過世的親人超度,法會結束又有放燈儀式,因此一整日寺廟裡都不斷有人進出往來,真如海未免不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很早就睡了。
她醒來得毫無預兆,沒有夢、也沒有任何聲響,似乎就是心中受了什麼感應一般,讓她在那個瞬間,自然而然地就醒了。
雨不知是何時停的,烏雲給月亮騰了位置。
說是後山,但其實從前殿修了平整的青石闆路,真如海點着燈籠過去,一路走得非常平穩而又順利。
可是她的心情卻又是驚心動魄的。
雨後的夜裡,空氣濕潤,帶着久違的一絲涼意,直沁潤到心肺裡去。那處崖洞,說是崖洞,其實是一處小小的殿宇,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地藏王菩薩像,罕見的是這是一尊女相的地藏,因為傳承已經太過古老,寺中僧侶誰也說不清它的來曆。
真如海雙手合十,對着這小小的地藏菩薩拜了拜,心意可謂很誠,無所念亦無所求,很澄澈地,像這雨後的月光。
但雜念瞞不過天地、瞞不過神佛、也瞞不過自己。
她有點希望能見到那個人。又有點害怕見到那個人。
所以當她聽到木門嘎吱的響動,受了驚地一回頭,當真的看到那個人的時候,真如海覺得自己的血從頭到腳都凝固了。
月光灑下來,灑在他的身上,真如海能夠很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
他倚門而立,她跪在佛前,心照不宣地對視了。
崖洞壁上一滴雨精準地落到她的眉間,點化了她未能宣之于口的隐秘情愫。
時間也許很短,但在回憶裡卻是很久的,佛教裡關于時間的流逝有着很精準的定義,很短很短叫刹那,很久很久叫做劫。
真如海想,她遇到了她的劫。
他和她挑着燈籠,一寸一寸地賞鑒那繪于牆壁上的《白骨罔像本願圖》,燭光很暗,但是他的眼睛卻很亮,像綴了星光在裡面。
起初他的手掌隔着袖子托着她的手臂,提醒她當心腳下,後來不知哪一個瞬間,她趔趄了一下,無意間就握住了他的手指,當她意識到的時候立刻想要松開,然後被他不着痕迹地反握住了。
他們用隻有彼此對方能夠聽到的聲音交換心得,他們引經據典地辯法直到彼此詞窮啞口無言,隻能坐禅似的四目相對。
最後,是他率先把目光又移到壁畫上,月光透過窗棂灑進來,倒比燭光下看更别有意味深長。
“是不是寒凜凜、森森然,但是卻又很美?”
真如海沒有回答,這樣的美讓她感到毛骨悚然了,似乎這美是不屬于人間的,一定要伴随着鮮血、死亡和腐爛。
畫中白骨,使她心寂然。
這幅畫,給她一種波瀾不驚的毀天滅地之感。
她在一瞬間憂郁不堪,似是着了相,再度惶惶然了。
燭火感應到了真如海的心緒,晃了兩晃,倏地滅了。
雲遮擋了月光,黑暗像一張薄毯輕輕地披在她的身上。
既像是毫無防備,又像是期待許久,他滾燙的嘴唇貼在她臉上的時候,真如海的心怦怦而跳,喜悅而緊張地悸動了。
她回應了他。
她用滾燙而又微微顫抖的唇瓣描摹了他的眉眼輪廓,雖然是在黑暗中,但是真如海覺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他了,他在她的眼前,在她的心裡,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如此生動。
一切都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
當着天地、神佛,他們彼此的心意袒露無疑,用熱情回應熱情,用沉默應對沉默。
尤其是,當着神佛慈悲的光環和眼目,他們放肆而又大膽地擁抱親吻,在這最聖潔不容侵犯的地方,藐視人倫。
“你怎麼敢?”他的嘴唇輕輕吮吸真如海的耳畔,“你就不害怕?”
他的手輕輕捧起真如海的臉,親了一下,又一下。
“你為什麼來?你不怕我是壞人?”
真如海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微微帶着顫抖的,但那語氣卻是初生牛犢似的:“那你又為什麼來?”
“因為月亮終于圓了。”
“還有呢?”
“因為這是一幅很不尋常的畫,叫人過目難以忘懷。”
就沒有一點點是因為想要見到我?真如海沒敢問這句話,問了,就落了下風,好像自己是因為想見他才來的。
“我沒想到能見到你,”他的聲音和吻一樣細細碎碎地灑在真如海頸間,“你的膽子可真大。”
真如海想,他說的這個膽子,是夜裡看畫的膽子,還是别的膽子?抑或是都有。
“你是誰?”他捧住真如海的臉,“你叫什麼名字?”
真如海微微訝然了:“你不知道我是誰?”
不過她立刻又覺得這樣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說明他不是故意來接近自己的,他和她是因着一些看不見摸不着的、慣性使然的必然相遇。
“難道我應該知道你是誰?”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真如海的臉頰,“難道你很有名?”
真如海推開他:“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隻要是個男人就會投懷送抱的輕浮女人?”
這一推,讓他愣了一下。
真如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口,端起她縣主的口吻說:“難道你不知道,你跟你的父親長得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他愣了一下:“你認識我父親?”
“那天在曲江樓,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真如海站起來,她覺得自己有一點大膽,又有一點理虧,“我知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