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湯裡撒一撮蔥花,香氣和鮮氣就溢出來了。
“突厥人說這是吃鹽堿地上的草長的羊,沒有膻味兒,快嘗嘗。”
青杳看了看碗裡的羊肉,又看了看真如海,伸手握起了筷子卻沒有動。
“我以為你跑了,為什麼不跑?”
真如海一笑,竟帶上了些青杳從未見過的俏皮神色:“跑了,沒跑掉。”
青杳一擡眼,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是不是楊骎從中作梗?”
“你幹嘛總把他往壞裡想?”真如海搖了搖頭,“是本來要帶我跑的小夥子,變卦了。”
此言一出,兩個女人相對脈脈無語了許久。
青杳剛才跑馬受了驚吓吸了冷風,此刻胃裡就悶悶地痛起來,于是默不作聲地一勺一勺喝羊肉湯,湯滾燙地一路流進胃裡,卻像流入了冰洞子,不見起色。
倒是真如海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是不是沒跟你講過我跟楊骎怎麼認識的?”
青杳放下碗去看真如海,她的神色帶着悲戚的喜悅,是個大徹大悟的樣子,讓青杳看了心頭一酸。
那是龍德三年的事,那一年真如海将滿十五歲,她生長在山綿水軟的餘杭郡,生平第一次來長安。身為大長公主和江南大氏族洪家家主的獨女,也到了議親的歲數了,而她的親事可不能随便定,她不僅有高貴的李氏皇族血統,繼承了母姓,她背後還有洪氏家族富可敵國的财富,當真是富貴雙全,誰娶了真如海,進可封侯拜相,退能富甲一方。倘使不是因為血緣實在太近,她合該是要嫁入皇家的。
真如海出生在六月半的西湖畔,那一日晴空萬裡,暑熱難耐,一位得道高僧幫她批了命格,是個“日麗中天,金輝燦爛”的格局,有專權之貴,敵國之富。美中不足是生為了女子,雖然富貴不缺,但會了鳳閣寡宿,是個“孤鸾”命,有出塵脫俗之運。于是這位法号為大川禅師的高僧為這個女嬰取名“真如海”,典出“法性真如海,無量功德藏”,希望她有再多的煩惱困惑都可以像大海一樣蘊之藏之,不受苦厄。于是有佛緣的真如海自懂事起就追随大川禅師學畫,在秀麗的西子湖畔和禅意深深的靈隐寺度過了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遵循大川禅師的寄語,真如海的“孤鸾”要與遠方之人婚配方可解,又以屬馬和屬狗的與她屬虎最為相配,大長公主與驸馬夫婦自此留了心,謹遵着這三條“戒律”帶着他們金尊玉貴的女兒北上來到了長安。
在長安和東都眼花缭亂的世家子弟裡,大長公主和齊國夫人楊氏一見投契,驚人地發現真如海和楊骎正是罕見般配的一對佳偶。
真如海屬虎,年長她八歲的楊骎正好屬馬;他們的出生地一南一北,恰合了遠方之人的異路;哪怕是楊骎此前已經和離過兩次都沒有讓大長公主過于介懷,因為齊國夫人解釋了裡面的原委——一次是給有救命之恩的世交之女孫解童女厄化煞,彼時兩個孩子都沒滿十歲,法事做完後就歡歡喜喜地和離了,此後各自婚配全無阻礙;另一次倒是真成婚,十六歲那年娶的是甲子科探花郎的妹妹,因着他和探花郎是同科的進士,想着人家的妹妹怎麼着也得是才華馥比仙,又是先帝賜的婚,誰知婚後才知夫人大字不識一個,無才便是德。他倒是很想和這位年長自己兩歲的夫人好好相處,但人家嫌這位小郎君不上道,夜裡沒事不是教她念書就是讓她寫字,新娘子實在受不了這份苦,沒過一年就主動提出和離了。大長公主反倒因此松了一口氣,楊骎這坎坷的婚途于自家的真如海而言未必是一樁壞事,正是異路當中的異路,開頭艱難,往後就順遂了。
更重要的是,這樁婚姻不單是兩個年輕人的結合,更是帝國根基最深、權勢最煊赫的四大家族——關隴李氏、遼東董氏、弘農楊氏、錢塘洪氏的聯姻。這樁婚事是如此重要,連早年就和離、現下早已各自婚嫁的齊國夫人和時任安東都護府大都督的董公董闊都罕見地一起登門拜訪了大長公主夫婦,見到了真如海。
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秘而不宣地有效推進着,隻等着最後聖上松口親自賜婚,而兩家都認為這是早晚的事情,因為這樁聯姻是如此的般配和完美,沒有人可以因為任何原因而反對。
初到長安的真如海感到很失望,因為這裡連個像樣的才子都見不到。
她的那副《山川海嶽圖》在曲江樓挂了半個月,卻始終沒有等來一位知音。
這副畫中不見山海、卻以山海為名的畫作是真如海給長安的一個見面禮,她隐去了自己的名諱,免得讓人說她是在沽名釣譽。
她時不時就要到曲江樓去走一走,看人來人往。看畫的人多,解讀的人也多,真正看出名堂的卻沒有,這讓真如海覺得,長安城,不過如此。
“呀!你跑哪去啦?”
肩膀突然被身後人拍了一下,真如海回過頭去,映入眼的是一張異域少女的面孔。
但是真如海卻認出這少女是流亡到大唐的暹羅公主,前些日子在一場宮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真如海沒有記住暹羅公主的名字,不過她這張富有特色的臉卻叫人過目難忘,印象深刻。也許是因為自幼學畫的緣故,真如海對于人臉的識别和鑒賞,有她自己的一套方法和習慣。
“啊喲,對不住,”暹羅公主向真如海道歉,“我認錯人啦,你跟我的朋友有點像。”
看樣子,這位公主倒是沒有認出真如海的身份,盡管在她們見面的那場宮宴上,真如海是絕對的主角,但真如海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在宮廷中地位邊緣的異國流亡公主花費時間和精力。那天,她主要的目标對象是三皇子的王妃,也就是楊骎一母同胞的姐姐。
真如海面色如常地向着她微一點頭便沒有再理會這個一驚一乍的流亡公主。
一圈轉下來,真如海沒有見到能看出畫中端倪、值得跟她聊兩句的人,悻悻地準備打道回府。
一轉身,又看見了那個流亡公主,這一次她身邊還挎着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應該就是她所說的“朋友”。真如海百無聊賴,于是便留神看了一眼那個所謂跟自己“有點像”的少女,細瘦條條的黃毛丫頭,五官看着都沒長開的樣子,除了跟自己一樣穿了一條丁香色的裙子,簡直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真如海從小就是個美而自知的人,她幼時是個美貌的仙童,長大後也美得先人一步,當同齡的少女身量雖然長起來卻還是頂着一張娃娃臉的時候,真如海已經出落得落落大方、明眸皓齒,盡管還未滿及笄,但是看上去已經是十六七歲豔若桃李的好顔色。再看一眼那個黃毛丫頭,真如海覺得跟這種人“有點像”簡直掉價,她是個相當驕傲的人,也向來有自傲的資本,此時此刻就有點不高興。
流亡公主說漢話遣詞造句的語序和口音很特别,就很難讓人不留意她在說什麼,她拉着那個黃毛丫頭,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起悄悄話來,一會兒是漢話,一會兒又是叫人聽不懂的語言,真如海猜測應該是暹羅語,沒想到這個黃毛丫頭還能說些滴裡嘟噜的異國話,估摸着家裡是鴻胪寺的出身。
“你看出什麼來嗎?”
“看不懂,我就是看個熱鬧。你知道的啊,我連繪畫課的作業都是路過的老師幫忙打的線稿,不然根本不能合格呢。這麼高深的畫,我肯定是看不懂啦……”
真如海聽了這兩個小丫頭像是女學的學生,又聽她們這毫無内涵的對話,簡直都要搖頭翻白眼了。
兩個小丫頭手拉着手叽叽喳喳地猜測了兩句那位路過的老師是誰,然後又說要去東市哪家鋪子裡去吃甜湯,很是沒有正事地一起嘻嘻哈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