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團再度啟程的那天,下起了鵝毛大雪。
天陰灰暗,朔風席卷,大片大片的雪花呼嘯而至,沒一會兒,車頂上,道路旁,牲口脊背上就落了白而厚的一層。
顧青杳生長在長安,二十餘年的生涯裡為數不多的見過幾次細雪,一粒粒的,落到地上也是薄薄晶瑩的一層,過不多時也就化了,隻留下黑色的雪泥在路上。
哪裡見過這樣無邊無垠的白雪。
顧青杳挑開馬車側面小小的窗戶,雙臂搭在窗框上,行一路看一路,凜冽的風吹散了她的眩暈和惡心,随着額頭上腫塊的消失,那一場血厄留下的除了記憶,也就沒剩什麼了。她原本以為這血紅色的記憶會在噩夢中回寰攻擊,然而并沒有,那件事後,顧青杳睡得還都挺踏實,不怎麼做夢,偶爾做一兩個,也是完全和此刻當下現實無關的内容。
自從繼續趕路後,顧青杳白天被馬車颠得骨肉亂顫,夜裡用了飯,拿熱水泡了腳後總是一沾枕頭就着,因此她不知道楊骎還有沒有像之前那樣來看過自己。
不知道,反而比較輕松。
在進西域以前,顧青杳一直以為這裡的人都居住在草原上的帳子裡,就連可汗也不例外,直到她聽說了還有王城的時候,在突厥小侍女們捂着嘴嘻嘻的笑容中,她覺出了自己的無知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使團抵達突厥王城庫魯伊城的那一天雪停了,是個大晴天,碧藍的天如胡姬的眼眸,幹冷幹冷的,來迎接使團的突厥大臣用了不少香料,熏得顧青杳在馬車裡都“吭”地打了個大噴嚏。
庫魯伊王城的街道總體是白色的牆壁,褐色的屋頂,街道用磚石鋪得平整,倒也别有一番風情。冬天是突厥人休牧的季節,居住在王城裡的人便舉家出來夾道相迎大唐的使團入城,婦女和小孩子們穿着新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探着頭想看一眼美麗的大唐公主。
在正式大婚之前,隆真公主一行被安排在王宮附近的一所大宅子裡。據說,這本就是伽畢可汗為了迎接小兒子巴沙爾歸來而新建的,裡面的布置和擺設都幹淨而簇新,處處透着富麗堂皇。
負責接待公主的,是留着褐色山羊胡須的管家和他體态豐滿的太太,兩個人都是笑容可掬,态度和氣并且十分熱情。顧青杳跟着隆真公主在管家太太的介紹下,将這富麗堂皇的大宅子參觀了一遍,原本以為突厥是蕞爾小國,即便是王室,恐怕也不好與大唐相提并論,直到親眼看見了,才知道這裡貴族的生活也是豪奢不已,否則,單是憑她自己是想象不到的。
抵達的第一天晚上,顧青杳陪着隆真公主用純金的餐具享用了豐盛的晚餐,有各式各樣的做法的牛肉羊肉鹿肉,還有天上的大雁,水裡的白魚,用吐蕃和天竺運來的珍貴香料烹制了,是中原嘗不到的味道。
“你多吃一點,”真如海吩咐侍女給顧青杳布菜,“下回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
顧青杳擡起目光,對上真如海一雙笑眼,哀愁突然絲絲縷縷地從心裡溢出來,驟然意識到她和她相處的時光真的是不剩幾天了。
下次再見……都不知道有沒有下次。
伽畢可汗禅位巴沙爾的一切事宜,都在顧青杳不知細節的情況下在王庭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楊骎似乎一直在為這件事能夠平穩過渡而前後奔走,自從進了庫魯伊城後,顧青杳再沒見過他。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定下來了一個日期,那是巴沙爾将正式繼位突厥可汗、并且迎娶隆真公主的日子。
其實不是具體的某一天,而是一段時間。
顧青杳發現對于遊牧民族而言,年輕的狼王取代老狼王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并不需要什麼解釋成本,也不會遭遇什麼道德指摘的事情。
他們相比中原的民族要經受自然更為嚴苛的考驗,因此也就更加敬畏自然,更加遵守自然新老更替、優勝劣汰的法則。
巴沙爾為摩思力舉行了葬禮。
對于這個被自己親手割斷了喉管的人,顧青杳感覺到非常的陌生,似乎那天發生的一切都是這副軀體自作主張,而她的意志和靈魂是飄在半空中遙遙地袖手旁觀,既沒有助推,也沒有幹預。
她對自己的冷漠和無感感到驚心,這樣的自己令顧青杳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
本來她是連雞都不敢殺的,但是現在對自己親手殺了人這件事無動于衷。
摩思力胖大的軀體在高高的柴火堆上被焚成了灰燼,半空中一直有幾隻秃鹫低飛盤旋着,試圖尋找可乘之機。
葬禮是在王城外不遠的草原上舉行,來“觀禮”的人不少,這裡的習俗是在夕陽日暮的時候舉行葬禮,在巫師的念祝詞中,夜幕落下,男男女女就圍在燃燒過死者的火堆旁唱歌跳舞,顧青杳明明白白地看見他們唱着跳着就莫名其妙地摟摟抱抱在了一起。
真如海說:“這裡的人跟我們不一樣,在葬禮上他們會喝酒、跳舞、然後年輕的男女會在一起用創造生命的方式來祭奠死亡。”
葬禮尚且如此,婚禮則更甚了。
大婚典禮非常的隆重,像節日一樣,白天王宮在城裡派發糖果點心奶酪等食物,到了夜裡,全城的人都湧到街上載歌載舞、喝酒慶祝,據說要整整慶祝七天七夜。
顧青杳穿着鴻胪寺的官服,自覺像個清秀的小夥子,但這裡的青年似乎太過于熱情,兩三碗酒下肚以後,甭管男的女的都要拉着你加入跳舞的人群。在身邊的同僚都被馬奶酒醉得五迷三道後,顧青杳一而再再而三地搖頭拒絕了突厥青年的邀約,哪成想,這些被拒絕的小夥子們居然商量好了似的組了夥,一個個眼睛亮晶晶、笑容或爽朗或羞澀地來拉她的袖子,似乎橫下一條心來一定要拉着顧青杳去舞一舞似的。
顧青杳其實是愛跳舞的,也很想舞一舞,隻是羅戟不在身邊,她也就沒了什麼興緻,畢竟她并不想跟突厥小夥子創造生命。
後來有幾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小孩子過來拉走了顧青杳,替她解了圍,在小孩子的“掩護”下跑走,就這麼很沒出息地混到了小孩堆裡,免去了不少熱情的邀約和尴尬的拒絕,可是小孩子們被母親或者奶媽們帶回家以後,她就隻能躲在無人注意的偏僻角落,躲開人群的中心,想轉身離開回去睡覺。
楊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的身後。
目光對上了目光,他說:“我有話對你說。”
顧青杳想躲,但是攥緊了衣袖,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加油一樣硬撐着沒有躲:“我不想聽。”
“為什麼,”楊骎向着她上前一步,“就因為我愛你?”
顧青杳現在最怕聽到的就是這個“愛”字,尤其還是從楊骎嘴裡說出來。這不僅使她感到懊惱,更覺得有些憤怒。
“不許你再對我說這個字!”她食指指着他的鼻尖,“我警告你!”
顧青杳的警告并沒有讓楊骎退縮,他遇強則強:“憑什麼?我想愛誰是我的事,你還管得了我?誰都管不了我!”
“那你就管好你自己!”顧青杳覺得此刻的自己和殺摩思力那天的自己一樣冷漠,“你憑什麼愛我?我沒有給過你資格愛我!”
一向伶牙俐齒的楊骎突然啞口無言了。
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資格。
他沒有資格愛顧青杳。
在顧青杳的心裡,他不配。
愛讓他在她面前反倒成為了最卑微的灰塵。
顧青杳覺得狠話放夠了,反正她準備好了撕破臉的結果,什麼立了大功、連升三級,她拼着這一切都不要了,轉身欲走。
可楊骎再一次從身後環抱住了她。
楊骎覺得自己可真是不要臉了。
那有什麼?命都可以不要,臉算什麼!
但這一次顧青杳沒有顧及他的傷勢,他的雙臂如鐵箍,她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終究是他先先心軟,放開了手。
他心軟,可是她心硬。
掙脫束縛後,顧青杳沒有跑,而是回過神來狠狠扇了楊骎一巴掌。
一下仍不夠,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力道,又挨了一巴掌。
顧青杳覺得自己的手掌火辣辣的發燙。
他們就在這冬夜冷風中,在他們共同好友的婚禮上,沉默地對峙。
顧青杳希望可以就此扇醒他。
“該說的話我都說了,沒必要再重複。這就是我的态度,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的呼吸因為憤怒變得粗重,在冬夜裡形成一簇簇小小的白霧,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在發抖,不止聲音,身體也在抖。
楊骎隻是看着她,沒有動作,也沒有話說。
愛,終究竟換來了恨。
他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