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杳在那天夜裡跟楊骎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他去死。
現在他是真的要死了。
至少,這封信裡是這樣寫的。
顧青杳揣着那封信,磨蹭着,想要盡量推遲去讀它的時間。
但這事就成了墜在她心裡的鉛塊,随着時間的推移仿佛增加了重量,越墜越沉。
雖然那年輕的文書并沒有催促過她哪怕一回,但顧青杳知道公函并非私信,拆閱和回複是有時間限制的。她也算是低階官員,心中很明白不該拖時間。
終于拖到那天夜裡,大家都漸次入睡的時候,顧青杳十分不情願又無可奈何地再度展開了那封折了三折的信。
開頭那四個字的稱呼還是令她感覺到無比刺目,她深吸了一口氣,跳過那個鬧心的字眼,開始閱讀信的正文。
正文的遣詞造句倒是平實得多,楊骎毫無矯揉造作地陳述,幾乎不帶任何感情。
他說自己一路趕到遼東,背後的傷口非但沒有愈合迹象,反而出現了潰敗之勢,原本他并沒有當回事,直到隐隐地燒了七天七夜暈倒後,請了一個老郎中來看,才發現情況并不怎麼好。他握筆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是難得清醒着的,因為據身邊人所說他這二三日以來時常昏昏沉沉,夢中會連篇地說胡話。信的最後,他明确而委婉地表達了他的訴求。
“我想見你。”
楊骎這樣寫道,這就是整封信的最後一句話。
顧青杳讀完信,下意識的第一個念頭是楊骎在撒謊。
好端端的人,怎麼會說不行就不行,況且跟着使團的随行軍醫說了,他背上的傷口雖然是不淺,但是隻要靜養些時日,沒有性命之憂。
但她無法不回想起分别的那個夜裡,他棉袍上從傷口洇出的血迹。
冬天穿得厚,能從棉袍裡洇出那麼一片,說明傷口的出血量……
顧青杳強行克制住自己的思緒,讓自己不要再往下細想。
現在她知道“管不住自己”是個什麼情形了,在她人生過往的二十多年,她一向都很管得住自己的。
她接着想,軍醫明明囑咐了要靜養,但是他偏偏一路颠簸地去了遼東。
會不會傷口在路上破裂了?或許更早,那天她掙脫他的時候,傷口就已經裂開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冷血的那個顧青杳在思緒裡占了上風,她想,那我即便是趕過去,也是無濟于事的,我又不是大夫,我治不了病,也救不了命。
顧青杳躺下,把棉被拉到胸口,打算就此心安理得地睡去。
然後她的良心開始發動譴責。
如果楊骎是真的如他所說,不行了呢?
人之将死的請求,無論如何得設法滿足才是。
況且,在顧青杳的記憶中,楊骎在這次突然“瘋”以前,行事還是比較顧念她的立場和處境的,幾乎從來都沒有在外人面前讓人誤會他和她的關系,他和她的龃龉,都局限在彼此之間的極小範圍裡。
這一次,他發了公函,用了這樣的稱呼,除了瘋氣入體,已經不想成全過往的體面、不再替她多做考慮之外,顧青杳心想,是不是還存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他知道她不想見他的心意已決,他沒有辦法了,唯有此一途。
顧青杳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她就把信交給了那位年輕的文書,還找來了楊骎走後負責帶領使團返程的副使大人。
關于楊骎去遼東幹什麼,副使大人也不清楚,因為據說是絕密的行動,他的級别還很不夠格知道。
看完那封短信,副使大人和文書臉上都沒有表現出什麼意外的神色,顧青杳想,要麼就是他們顧忌楊骎的面子,要麼就是鴻胪寺上下養氣的功夫都深。
“顧大人,”副使比顧青杳官階高得多,但還是很客氣地稱她作‘大人’,“楊大人是咱們的上峰,既然他在信中這麼寫,那無論如何,您都是應該親自去一趟的。”
顧青杳把信給他看,是想他給自己拿個主意,副使也确實拿了主意,而且無論從法理從情誼上來看,都是合情合理的主意。
他又不知道顧青杳和楊骎之間的事情,他不知道顧青杳不想見楊骎。
“而且,”副使大人年近半百,說話慢條斯理很有說服力,“根據信上的時間,顧大人您應該盡早動身了。”
顧青杳垂下眼看自己的靴面,一聲不吭。
副使畢竟是長者,帶着長者特有的慈祥語氣:“倘使真的不好,不要留遺憾才是。”
副使說完,自覺一番話講得很有分寸感,該說到的都說到了,但表達得又很含蓄克制。
信裡詳細寫明了一個遼東小漁村的地址,于是顧青杳當天下午從使團調了一匹快馬,在八個護衛的陪同下啟程了。
從西北到遼東,具體有多遠,顧青杳沒有算過,但騎着日行千裡的良駒奔襲起來,也感覺是萬裡之遙。
冬月的朔風撲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顧青杳被凍得麻木,已經無力去思考,她很快就學會了在馬背上睡覺,并且很幸運地一次也沒掉下來過。
她想,就當是為了我自己,去了,如果見到了最後一面,那就正正經經地告别;無論如何,我這樣一路過去,也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他了,如果沒有見到,那就是老天不肯成全。
隻要他死心,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與此同時,在遼東一個叫做葡萄嶼的小島,楊骎從天不亮就守在渡口,翹首以盼。
這是一個不大的島嶼,自秦朝起就屬于中原王朝的領地,住在島上的也多半是世代靠海生活的漁民,距離這個島隔海沒多遠倒是有個很熱鬧的漁港,叫做濱郭,那裡每天總有三五班船靠岸,往來商客絡繹不絕,從那裡可以乘船直接往高麗、新羅和東瀛去。
海風獵獵,楊骎這也是第一次來遼東,此前他總以為海邊的氣候一年四季總是和暖,此刻迎風而立,被吹得五官麻木,才曉得遼東遊俠無畏悍猛的性子是在這樣的氣候中養成的,生出了合該如此的想法。
一直等到過了未時,楊骎才在海面上遙遙看到一艘小船搖過來。
明明看着近了,很近了,但那船夫搖到渡口還是幾乎花了一個時辰的工夫,冬天日頭短,太陽都幾近落山了。
楊骎不顧海水冰冷,一路快跑踏進浪花,從小船的船篷裡扶出了一位頭發花白,但精神看上去很壯旺的老人。
“父親!”
楊骎微微仰着頭,非常激動地對着老人喊了一聲,幾乎帶上了顫音。
楊骎的父親,曾在朝野權傾一時、後流放交趾的董公,在看到長子的面孔、聽到這樣一聲後也難免有所動容,眼角浮上一抹濕潤。
楊骎轉過身去躬下了身子:“父親,讓孩兒背您吧。”
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天。
從夏天的時候南下出訪暹羅、到護送隆真公主和親突厥、再到計斬摩思力、扶巴沙爾繼承突厥可汗王位……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天。
漫長的等待、缜密的布局、九死一生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