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他在勢的時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莫說眼前這小小的漁港,哪怕是長安城的平康坊,他想要哪個秋娘,甚至都無需開口,隻是一個眼神就足夠對方主動投懷送抱了。
那時他公開的情婦就有十幾個,其中最負盛名、最具風姿、他投注感情最深的,當然還是抱月樓的碧秋雲。
啊,碧秋雲,多麼遙遠的名字,很久沒有想起她了,恍若隔世。
魏先生待碧秋雲有别于她人,碧秋雲對魏先生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
他和她都出身于新羅,作為異族的外來客在長安披荊斬棘,他一度在官場呼風喚雨,而她也是脂粉堆裡的翹楚,這樣的他們自然有無數的機會在平康坊相遇,共同的出身又讓他們自然而然對彼此傾心。
而且碧秋雲是願意放下一切跟着他走的,這一點,使魏先生深感寶貴。
不過最終碧秋雲選擇以自己一死換魏先生一條生路。
有情有義的女人啊,魏先生哀而不傷地收攏思緒,不能再細想了。
哪怕是在權力最鼎盛的時期,魏先生所遭遇的刺殺也從未缺席,尤其不乏相貌美豔、身手過人的女刺客。
這世上有人把小女孩培育調教成為殺人機器,甚至不惜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武器,讓魏先生覺得這種行為簡直是喪盡天良。他自己總是認為女人還是要用來呵護和疼愛的,這一點,他自認是個非常老派的人。
不過對于那種已經被磨成利刃的女人,魏先生也有折斷她們的方法。在日複一日的刀光劍影裡,魏先生對危險有着敏銳的感知和本能的防禦,更何況,作為一個資深的鴻胪寺官員,他自己也經受過嚴厲而系統的刺殺和反刺殺培訓,通常而言,三兩個人是近不了他的身的。
魏先生見過了太多,也經曆了太多,導緻他現在對女人生出了敬畏之意,幾乎有一些灰心了。而且經曆了太多鮮血和死亡的刺激,魏先生自己也意識到他的欲望已經很難被尋常的途徑和手段來滿足,眼前這些歡快活潑的下女們落到自己手裡,連一炷香的功夫都堅持不了。
唉、他在心裡哀歎一聲,想到那些血肉模糊的軀體也不過隻能調動起他一絲欲望的火苗,魏先生心有所感,決定積累點功德,還是禁欲吧。
魏先生看着護衛高昌濟和下女們追逐調笑的樣子,生出了一點點對青春的懷念和羨慕。
高昌濟是個欲望強烈的青年,在抵達雲來客寓的三天時間裡就和這裡所有的下女用身體交流過了。
他精力充沛,可以整夜不眠,可憐魏先生那根脆弱的神經,夜裡哪怕有一隻貓在屋頂漫步也足以驚醒他清淺的睡眠。
于是魏先生隻能聽着隔壁的高昌濟和某位下女,有時不止一位,興高采烈地胡鬧。
那個時候他總是感覺很寂寞,他覺得自己也應該擁有一具溫暖柔軟的軀體在寒夜裡擁抱。
魏先生對女人有着自己獨特而又堅定的審美,在他的心裡想當然地認為他的家鄉,新羅出身的女孩子是這世上最溫柔美麗的存在。
她們不僅有白皙如雪般晶瑩的皮膚,還有羞澀的談吐和笑容,她們從小被教導學習傳統的舞蹈,養成了獨特的吐息習慣和柳手鶴姿的儀态,相比之下,這漁鎮上的下女就粗陋得有些不堪入目了,隻有像高昌濟那樣粗魯的武人才會對着她們發洩欲望。
可惜了,魏先生搖搖頭,新羅最好的女孩子是要被挑選當做貢品獻給大唐的,這名為“新羅婢”的貢品一經入長安就會像珍奇一樣被豪門世家瓜分,成為家養的專用下女,不僅男主人自用,還會被安排去招待留宿的客人。
在魏先生的幼年時期,就有這樣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年幼的魏先生叫她做“歐尼”,被這樣選送去了長安,此後再無她的音信。
後來魏先生在長安當上了大官,曾經打聽過這深紮在他腦海的女子,他隻記得她的名字叫做“雪姬”。
然而杳無音信。
可能紅顔早已化為枯骨,唯有一縷香魂飄飄蕩蕩向着東北方故鄉的方向吧,這是她們共同的宿命。
可憐啊。
魏先生留意到了這位新來的下女,此刻正坐在庭院的角落裡賣力地搓洗床單,井裡打上來的冰水凍得她雙手紅腫如形狀不規則的蘿蔔,她埋頭哼哧哼哧地使勁兒,其他下女們的嬉笑和她不在一個世界。
“啊,老闆娘,你這裡來了新面孔啊。”
老闆娘巧笑着給了魏先生肯定的答複。
“一開始不願意,餓了她三天,受不了了,才點的頭。”
魏先生“唔”了一聲,問道:“不願意……下海麼?”
“也有一開始過不了心裡那道坎兒的,”老闆娘得意洋洋地跟魏先生傳授自己調教下女們的心得,“餓幾天,實在不行打一頓就老實了。”
魏先生心下了然地“啊”了一聲,評價道:“還是要識時務才能少吃苦啊。”
“是這個道理呢,”老闆娘從袖子裡摸出一把炒瓜子兒,一邊咔嚓咔嚓嗑,一邊把瓜子皮吐在腳下,“再讓她幹一個月粗活兒,幹最苦最累的活,吃最少最劣的飯,但凡是個人都能想開,當然還是躺在被窩兒裡賺錢舒服。先生,您說是不是?”
老闆娘話糙理不糙,粗俗中竟飽含歪理邪說的哲學讓魏先生覺得很有意思,笑呵呵地附和了。
老闆娘瓜子皮吐了一地,那新來的下女也洗好了一大盆床單和兩大盆衣裳,舉着一雙紅彤彤的小手,踮着腳尖要往庭院的晾衣繩上搭。其他下女們視而不見,反倒是高昌濟嬉皮笑臉地過去幫忙,在魏先生看來,殷勤得都有些好笑了。
老闆娘察言觀色,看魏先生盯着這新來的面孔一直看,心下有了計較,知道他大約喜歡“嘗鮮”,就非常熱情地給他介紹。
“我們就叫她阿遙,至于是姓姚呢還是名遙呢那就不可考了,您知道的,我們不問這些。”
魏先生看着一身黑衣的高昌濟像條大黑狗似的圍着阿遙繞來繞去的樣子十分好笑,便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哦,她也是附近村裡的姑娘嗎?”
“她不是,”老闆娘噗地吐了嘴裡的瓜子皮,一粒唾沫星子濺到了魏先生的臉上,“她是七天前被賣來的,所以才鬧别扭。”
老闆娘觑着魏先生的臉色,試試探探地問:“先生要是喜歡她的話——”
魏先生立刻搖頭拒絕了老闆娘的拉皮條:“哦,不用了。”
老闆娘似乎是放下了什麼心事,笑容如一朵盛放的千絲菊似的:“先生真是潔身自好,您别說,您身邊那位高公子好像對阿遙有點兒意思,她在柴房被關着的那幾天,高公子天天去勸她、給她送幹糧呢。”
魏先生在心裡很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想高昌濟不是對阿遙有意思,但凡是個母的,他恐怕都要公狗發情似的上去蹭一蹭。
魏先生冷眼看着洗完衣服的阿遙被老闆娘指使過來打掃地上的瓜子皮,然後讓她去廚房燒熱水,再然後還有兩大盆床單等着她洗。
就好像整個客寓的床單都等着阿遙來洗似的,她簡直有永遠洗不完的床單。
阿遙過來掃瓜子皮,走得近了,魏先生才看清楚她的五官,是個非常清秀的長相,和單薄的身段很配套。
不知道是因為天冷凍得還是因為哭泣的原因,抑或是二者共同作用下的結果,阿遙的眼圈兒、耳朵和鼻尖都帶上了淺淺的粉紅色,像某種初生的幼獸,有一種非常稚嫩的倔強和無畏,又像是神明投放至人間收集罪惡的某種誘惑,化身成楚楚可憐的人形,等待被粗暴的欲望所蹂躏。
阿遙無情無緒地躲過高昌濟的搗亂,掃幹淨地上的瓜子皮後離開。
高昌濟像猴子似的一躍至魏先生的身邊,雙手環臂抱在胸前,興高采烈地表示:“你等着瞧吧,看我今兒晚上怎麼拾掇她。”
高昌濟夜裡“拾掇”人的動靜非常大,攪擾住在他隔壁的魏先生輕眠,而出于人身安全考慮,魏先生又不能住的離他太遠,見他今夜又要提槍戰紅顔,心裡很是有些煩他,沒吭聲,轉身進屋提前補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