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遼東是很閑适的。過了臘八,往來客商該出發的出發,該回家的回家,都是一片準備過年的氛圍,客寓沒什麼生意,自然就冷清下來了,本地的下女們拿了工錢和下海攢下的體己,陸陸續續地向老闆娘辭行,收拾行囊回到附近村落與家中親人團聚了,留在客寓裡過年的就隻剩下老闆娘、等待開春後渡海的魏先生和高昌濟、還有像阿遙這樣從外地被賣來此間的無根飄萍。
雪停的午後,阿遙很安逸地倚在窗邊做針線活兒。隔壁的魏先生常年的遭失眠的苦惱,所以有條件就要在午飯後補眠一會兒。高昌濟因為是一條精力耗不盡的狗,從早上起來就領着附近的一幫頑童,先是在院子裡堆了個大雪人,後來又嘻嘻哈哈地分了土匪和小兵兩個陣營打起雪仗來,最後小孩們個個凍得跟小地瓜小土豆似的回自己家找親娘撒嬌去了,高昌濟隻能人嫌狗棄地回到房中,先用那雙冰涼的雙手探到趴在火炕上打盹兒的小狸貓肚子下邊,激得小狸貓吱哇亂叫一氣,在房中上蹿下跳了一陣兒,躲瘟似的跑了。
高昌濟現在不太敢跟阿遙犯賤,因為阿遙似乎随時随地都能弄出點毒藥招呼他,有沾了以後渾身發癢但是看不出一點症狀的、還有一種沾上以後當時沒什麼,第二天就一層一層地脫皮起燎泡,潰爛流膿腐蝕骨頭的……在吃了幾番苦頭後,高昌濟現在對阿遙有那麼點敬畏之心,幾乎想把她捧到神龛裡供起來,時不時還得雙手合十拜一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偶爾也會皮癢癢想親近一番,比如現在。
“哎,”高昌濟伸出腳尖點了點阿遙的小腿,“哎——”
阿遙對他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廢話,此刻正好手裡捏着一根又粗又長的大針,趁着高昌濟伸腿過來,她手起針落就打算在他身上紮個大窟窿眼出來。
高昌濟身手好,躲開了,阿遙的大針紮在了火炕上彎折了,高昌濟跟個小耗子一樣,得逞地嗤嗤笑了。
阿遙不跟他一般見識,換了根針繼續自己手裡的活計。
高昌濟下地,從桌上拿了個大橘子,麻利地剝了,呲呲的從橘皮裡擠出些水,弄得滿室有了些清甜的氣味,然後把橘皮丢進炕洞子裡。他把橘子一掰兩半,一個人吃得興高采烈,還掰了一瓣伸到阿遙的嘴邊要喂她。
阿遙并不領情,頭一歪躲開了:“你能不能消停一點?”
高昌濟哼了一聲,把橘子丢進自己嘴裡:“不識好人心。”
吃完了橘子,高昌濟找了塊濕抹布把手上的汁水擦幹淨了,大狗似的在阿遙身邊卧下了。
阿遙無情無緒地看着他,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對他的馴化頗有成效,隻要他不瞎折騰,阿遙也絕對無意為難他,雖然夜裡不得不跟狗睡在一張火炕上,但考慮到他還能看個門……條件有限,也就隻能這樣了。
高昌濟也仰着臉看阿遙,看着看着,突然一樂:“昨晚上你跟我說的話,我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點道理。”
說着,他往阿遙跟前湊了湊:“這一路上,我們倆吃住都在一起,我發現哪怕是進澡堂子,我都沒見過他光着身子的樣子。”
阿遙隻是聽,并沒給反應。
高昌濟也不奢求觀衆的捧場,一出獨角戲他也能自己唱得興緻勃勃:“我一開始覺得他是不好意思,雖說大老爺們兒光屁股就光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但我想這世上總歸還是有那種隔色人兒,昨晚上你跟我一說,我才覺得這裡面是有問題!”
阿遙心想:就你這個狗腦子,能想出什麼,等你反應過來,什麼都晚了。
高昌濟并不知自己在阿遙心中的地位隻跟一條狗差不多,他還挺有幹勁兒地擡起頭來:“所以我想了個辦法,讓你不用獻身,也能看到他脫了衣裳光屁股的樣子。”
然後湊到阿遙耳邊,把他那有限的腦子思考後的結果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了。
阿遙聽完,還是沒有什麼表情。高昌濟這個主意倒确實存在一定的可行性,隻不過前序還有很多步驟需要鋪墊,設計這些是個精細活兒,指望不上他了,阿遙隻能靠自己。
“怎麼樣?”高昌濟朝着阿遙得意地一揚下巴,“我是不是挺能耐的?”
“真不錯,”阿遙深谙訓犬主要是給口頭鼓勵而不是物質獎賞,“我過去對你有誤解,一直以為你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來着。”
高昌濟揚眉吐氣地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你眼光真差勁,我頭腦複雜着呢!”
阿遙抿了抿嘴唇,硬是把一個都到了唇邊的諷刺笑容給生生憋回肚子裡了。
高昌濟盤腿坐到了阿遙的對面,非常乖覺且眼裡有活的幫她纏起線團來:“你會打馬吊麼?”
阿遙深吸一口氣,想起了遙遠的往事:“在女學裡邊學過,不過打得不好。我家裡窮,消遣不起,後來大家漸漸也就不帶我玩兒了,越不玩越手生,現在規矩都忘得差不多了。”
高昌濟第一回聽阿遙說起她從前的事情,故而非常有興趣,他湊近了點又問:“哎?你還上過女學呢?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阿遙毫不掩飾地沖高昌濟翻了個白眼:“我的事情,你不知道的還多着呢。”
高昌濟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你的事情,我是很有興趣想要知道的,可你總對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推了一下阿遙的膝蓋:“你等會兒,我記得楊骎是不是在女學挂着個什麼名頭?”
見阿遙沒理他,高昌濟用自己的膝蓋輕輕撞她的:“我跟你說話呢!你們倆那會兒就認識了?”
高昌濟沒來由地提起楊骎,叫阿遙心煩意亂了一瞬。
她是很能夠把自己的身體和思想做分離的,在她的腦子裡,此時此刻在遼東這間客寓裡的是阿遙,一切的行為舉動也都是阿遙的,與顧青杳全不相幹,以至于她自顧自地在腦子裡把遼東以外的前塵往事全部暫時封存了,走什麼路說什麼話,無端地不去想與眼前無關的人和事。
但高昌濟并沒有這個眼色,他自言自語似的叨咕了一陣兒,才跟有了大發現似的問阿遙:“我看你現在也才不過二十出頭,那會兒你才多大?那個時候你就跟着楊骎了?十來年的情分,怪不得一叫你就來了……這麼些年了他都沒給你一個名分?你就甘心這麼沒名沒分地跟着他?”
阿遙見他一說起來還不停了,更覺煩躁,推了高昌濟一把:“你别跟我提他!”
阿遙本意是不願去細想跟顧青杳有關的一切,但顯然高昌濟曲解了她的意思,以為戳到了阿遙的痛點。
隻見高昌濟以手拄頭側躺下來,換上了一個卧佛的姿勢,似笑非笑地問:“喲,我一提他,你就難過了?”
阿遙覺得自己簡直在對牛彈琴。
高昌濟顯然是覺得自己捏住了阿遙的痛處,于是乘勝追擊地又加了一把力氣:“他那會兒可正跟真如海談婚論嫁着呢,還同時诓着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阿遙心想你他媽的還有臉提真如海?
見阿遙沒表情,高昌濟起了促狹之心,覺得今天一定得一鼓作氣把她給說哭不可,于是翻了個身,趴到了阿遙旁邊,狀作知心地問:“你看上楊骎哪了?他哪兒好啊?”
阿遙心想楊骎好就好在此刻不在我眼前讨嫌。
高昌濟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阿遙:“這事成了以後,你跟我走吧。”
阿遙聽了這話,不由得蹙起眉毛來:“你有病吧?”
高昌濟側過腦袋看阿遙:“我是認真的。”
阿遙并不當真,隻是反問:“你确定這事了結以後我還有命在?”
高昌濟坐起來,神色很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有事的,隻要知道東西藏在哪裡,我可以立刻殺了他,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阿遙出神了一瞬,什麼保護之類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麼說,她真的是聽得厭倦了。
高昌濟晃了晃阿遙的肩膀。
“阿遙?阿遙!我說認真的,你跟我走吧!”
阿遙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打開了高昌濟的胳膊,是個拒絕的姿态。
高昌濟急了:“為什麼?為什麼!”
見阿遙不回答,他又抓住了阿遙的胳膊,急切地問:“為什麼你們都喜歡他?我到底哪裡不如他!”
阿遙被他這一連串追問問得有些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推開瘋狗似的高昌濟:“行了!”
高昌濟不依不饒地把阿遙仰面朝天地壓倒在炕上:“他哪兒好?他到底哪兒好?”
阿遙伸手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小點兒聲!”
高昌濟被抽得清醒了些,眼眶暈起一圈殷紅。
阿遙推開他:“我隻想活着回長安去,你要是敢胡來,我先弄死你!”
高昌濟聲音甕甕地賭氣:“回長安,去找他?”
見阿遙準備下炕穿鞋,高昌濟來了勁頭,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他許給你什麼了?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撒手,”阿遙見跟他說也說不通,“我要到竈房幫廚了。”
高昌濟聽不懂人話似的,扯着阿遙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拉,神情非常認真地問:“隻要我父親洗清了罪臣的名聲,我也可以恢複身份,楊骎有的我都有,我是可以承襲英國公的爵位的!楊骎雖然姓楊,但博陵侯那邊他的堂兄弟一大堆,爵位他能不能襲上可不一定,再說了,就算他襲上了,我的爵位也比他高一階呢,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想不明白?”
阿遙被高昌濟拽着,無可奈何地用悲憫的目光看着他,心想這個狗崽子都快混到魚眼珠子裡去了,居然還惦記着襲爵呢。
“阿遙?阿遙!”高昌濟搖晃着阿遙的手臂,既有點像小孩兒耍賴,還有點像姨太太撒嬌,“你怎麼回事?我一跟你說正經話你就走神兒!”
“好好好,”阿遙敷衍着,“國公爺,您先撒手放我去竈房,耽誤了今天的晚飯,您挨餓,我挨打,咱倆都落不着個好。”
高昌濟坐在炕上不依不饒地纏着阿遙,拉着她,把額頭貼在她的胳膊上一通搖擺亂蹭,死活不讓她走,阿遙隻得無奈地坐在炕沿上,一條胳膊受着牽制,一邊目光逡巡地尋找脫身之法。
高昌濟突然福至心靈地停止耍賴,擡起頭來:“阿遙,你是不是有什麼把柄在楊骎手裡握着?”
這一問倒還真讓阿遙認真思索了一下,作為顧青杳的那部分自己有沒有什麼把柄在楊骎手裡握着。
高昌濟見阿遙眨了眨眼睛,像是個思索的樣子,立刻覺得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他把下巴搭在阿遙的肩頭,貼着她的耳邊說:“你告訴我,我出面去給你解決!”
阿遙經過短暫的思索,确定自己沒有任何把柄在楊骎手裡,于是靈台清明地擡起手來,把剛才做針線活用的一根又粗又長的大針狠狠地在高昌濟攥着自己胳膊的那隻手的虎口上紮了一下。
穩準狠地紮出了一個大血窟窿眼來。
隔壁的魏先生,在這半下午的清閑辰光中,被高昌濟一聲驢叫似的哀嚎從午睡中吵醒。
然後緊跟着是一連串氣急敗壞的叫罵:“瘋婆娘!你這個瘋婆娘!你不分好賴人你!”
魏先生擁着棉被坐起來,隻聽到隔壁傳來一聲摔門而出的聲音,然後透過窗戶紙看到了阿遙路過的側影。
高昌濟的咒罵追着她的腳步依然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