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兩口,魏先生苦笑着微微一搖頭,真是熱鬧。
晚飯是炖魚,裡面放了豆角幹和茄子幹,鐵鍋邊還現貼現烙了玉米餅,還有鲅魚餡的大蒸餃,配着放了幹辣椒的酸菜湯。在熱騰騰的飯菜面前,吃飽喝足的高昌濟立刻表示自己可以給阿遙一個賠禮道歉的機會,不過他有一個條件。
阿遙正吃着第六個蒸餃,自覺撐得快要翻白眼兒,高昌濟已經把受傷的手伸到阿遙眼前。
“疼死我了,你給我吹一吹!”
阿遙咽下蒸餃,搖了搖頭:“找你媽去,我幹嘛慣着你?”
後來在幾番讨價還價中,因為對高昌濟有所求,阿遙裝模作樣地用指尖挑了一點藥膏塗在了高昌濟虎口處那已經開始結痂愈合的血窟窿上,又用無名指打着圈兒揉了揉。
而高昌濟趁機探頭在阿遙的腮邊親了一下,因為偷襲成功,他樂得嘻嘻哈哈地在屋子裡一蹦三尺高,然而因為樂極生悲,腦袋磕在了門框上,“咚”的一聲,阿遙看着他,覺得這人出奇的愚蠢好笑,她幸災樂禍地想,磕得好,絕對磕出個大包來,跟大鵝似的,美得很。
高昌濟哼哼唧唧,小賴子似的捂着腦袋上的包扭到阿遙跟前來,阿遙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嘴剛才在自己臉上留下的油漬,很嫌棄地把他蹬到牆根兒去了。
高昌濟白天的獻策阿遙放在了心上,趁在竈上幫廚的功夫,她細細跟老闆娘說了,老闆娘思忖一番,表示雖然有點為難,但還是盡力安排。
這間雲來客寓,可以說是專為魏先生設的道場,他是有且僅有的角兒,所有人都在陪着他演戲,隻是他尚不知自己已經在戲台上。
不過人生如戲,大夢方覺醒,曲終人散,知不知道的又有什麼關系。
夜裡通常是阿遙和高昌濟制定流莺行動的作戰部署時間,任何決定都是不能落于紙筆的,兩個人隻能在竊竊私語中一點一滴地推進直至達成共識。
這種蓋着被子聊天的會議,嚴肅和危險裡又透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和暧昧情愫,讓阿遙隻消一想,都忍不住惡心得打哆嗦,她立刻把此間此刻和顧青杳的一切隔絕了,不然她真的一刻都無法容忍。
而高昌濟騎着被子,缱绻地思索出另外一種結論,他而今方知為什麼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張床上果然能睡出感情來。
他原來看阿遙,覺得她隻是楊骎身邊的一個小東西、小玩意兒。隻不過看楊骎對她還有三分上心,就不由自主地想使個壞,就像小時候摔壞對方一件玩具,弄髒對方新做的衣裳差不多,反正像他們這樣的世家子弟,壞了一樣玩具馬上就有一百樣,髒了一身衣服扔掉就是了,至多不過是生氣難過一盞茶、一炷香、一頓飯的工夫,他就想看楊骎那難過的一下子,不然他在長安過着光明正大、富貴榮華的生活,而自己風餐露宿、四處漂流遊蕩對比出來的那股子落差感,要何以彌補?
高昌濟在黑暗中長久地凝視阿遙的側臉,她睜着眼睛,似乎永遠都在思量。
這些日子下來,高昌濟發現阿遙睡得很少,他總是在夜裡一翻身時迷迷糊糊看着她的眼睛還亮着,她還在想,她那個腦子,一刻不停地在轉動。
高昌濟原本以為她不過是一隻替補的流莺,死了也就死了,能夠看楊骎難過一下子,她死了也值了。
但這流莺知道真相後也并沒有一蹶不振,她有條有理地計劃着、部署着、帶着高昌濟一步一步地向真相慢慢推進。
高昌濟看着她,心裡突然覺得很安定。遼東苦寒,他婆娑十餘載,突然覺得夜裡睡覺的時候身畔有個伴兒是件非常溫暖的事情。
阿遙長牙帶刺,一言不合就要跟他動手,高昌濟當然不是打不過她,但是被小貓踩一下撓一下,誰又會跟小貓生氣呢?
高昌濟在阿遙帶給他的疼痛和刺激中滋生出來一種自我感動式的甜蜜。
一甜蜜,他就忍不住蠢蠢欲動了。
高昌濟從棉被裡伸出一條胳膊,兩根手指模仿小人兒走路的樣子,一路走到了跟他隔着半尺楚河漢界的阿遙的被角處,拉了一拉,然後就想把自己熱烘烘、光溜溜的身體擠到人家的被窩裡去。
然後立刻就被一根又粗又長的大針給紮回原位了。
高昌濟氣哼哼地把被子團在身前:“你怎麼睡覺還帶着針呢!”
阿遙懶洋洋地答:“誰教你記吃不記打呢?”
高昌濟胡蹬亂踹了一陣兒,覺得體内的熱情無處釋放,隻好拿來找茬吵架。
阿遙夜裡有踢被子的毛病,踢了自己的就要來搶高昌濟的,一開始讓他不厭其煩,後來又覺得有這樣主動的投懷送抱也很好,于是夜裡暗暗期盼着,可惜阿遙似乎意識到以後就比較矜持了,甯肯自己被凍醒也絕不向高昌濟來伸手,于是他決定揪住這一點來挑理。
“你以為我愛往你被窩裡鑽呢?哼!也不知道是誰,天天後半夜蹬了自己的被子往我懷裡拱!”
“你可以把我踢開嘛,”阿遙絲毫不以為意,“你就算真的把我踹到床底下去,我也是打不過你的,更不會說什麼。”
高昌濟碰了個軟釘子,但不妨礙他嘴硬:“好!你說的!你别後悔!半夜被我踹下床去你可别鬧脾氣!”
阿遙很好脾氣地答應了一聲:“不會的,頂多是拿大針戳你幾下而已,又并不是很疼,你受得住。”
“我今天絕不給你蓋被子!”
“我又沒有求你。”
“你求我我也不理你,凍死你!”
“好好好,夜裡你千萬把自己的被子守住了,可别叫我搶了去,我凍死了就凍死了,你凍死了可不得了,國公爺的爵位該沒人襲了。”
高昌濟一聽這話,總覺得含酸帶刺,但又說的叫人挑不出理來,一時沒轍,沉默了。
阿遙睜着眼睛,一遍一遍地推演自己下一步要怎麼走,這是一件非常費心血的事情,隻是眼下這個處境,她不得不存時時可死之心,行步步求生之事。
高昌濟枕着胳膊側躺着看阿遙,她眨一下眼睛他也跟着眨一下,恨不得跟她同頻。
突然,他像一條小狗似的張口問了一句:“阿遙,親一親,行不行?”
阿遙在夜色裡沉重地歎了一聲,然後坐起身來:“我去給你找個人來吧。”
高昌濟連忙又把她拉回去:“好好好,我不發情了,你躺下吧,真的,我保證,你看,這些日子我都是很尊重你的,是不是?”
阿遙伸出手撸了兩下高昌濟的頭發:“是的,最近,你大體上是一個好孩子,趕緊睡覺吧。”
高昌濟得寸進尺:“那拉拉手,總可以吧?”
沒等阿遙同意,左手已經被他拉過去握在了掌心,虛虛的握着,倒沒有什麼其他令人讨厭的動作,她決定忍耐一會兒。
“阿遙,你到底喜歡楊骎哪兒?”
“哎不是,你為什麼非得提他啊?”
“你不要急躁嘛,這不是咱們閑聊天兒麼。我知道他腦子好,我爹也說他讀書好,我承認這一點我是不如他,但我也有我的好處!”
阿遙一點也不想談論跟楊骎有關的話題,尤其是跟高昌濟談,于是她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高昌濟輕輕地咬了一下阿遙的手指:“你别裝睡!”
阿遙覺得高昌濟有時候簡直磨人得讨厭:“你咬我幹什麼!你是狗嗎?”
高昌濟拽着阿遙的手貼了自己的臉,自我感動之餘把那“是”字聽岔劈了:“你怎麼知道我屬狗?你屬什麼?”
阿遙絕望地歎了一口氣,開始思索怎麼盡快結束這無聊的對話。
高昌濟也并非完全沒有頭腦,他被阿遙偷襲了太多回,此刻把阿遙兩隻手都攥住了,自覺杜絕了危險,于是開始欠欠兒地讪臉。
高昌濟興奮得很:“你知道我的好處是什麼嗎?”
阿遙慣于敷衍:“那麼你的好處是什麼呢?”
高昌濟很得意地搖頭晃腦地蹭了蹭枕頭:“我身體好啊。”
阿遙連敷衍的話都懶得構思了,直接撿對方的話來重複:“身體好啊。”
高昌濟翻了個身:“可惜你不給我證明的機會。你可是虧大了,你這叫浪費資源,暴殄天物,懂不懂?過了我這個村就沒下個店了,阿遙,錯過我你就後悔去吧。”
阿遙這回是真被逗笑了,輕輕笑出了聲來:“國公爺說得對,我太後悔了,我已經開始後悔了!”
高昌濟不太聽得出言下之意,語氣很認真:“我白天跟你說的話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阿遙莫名其妙的:“我當真了啊,我跟老闆娘說了,她說她這就安排。”
“哎呀!”高昌濟恨鐵不成鋼地捏了一下阿遙的手心:“不是說那個,我是讓你跟我走!”
阿遙意興闌珊:“哦,那個事啊……”
“我想帶你去見一見我母親,”高昌濟覺得自己認真得近乎虔誠,“你聽過她的名字嗎?她叫賀蘭淩雲,她跟你一樣,從前也是宮中的女官,那個時候長安城都說她有‘上官之才’……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阿遙把自己的那一攤事想得清楚明白後,疲憊就像從骨頭縫裡綿延不絕地滲出來,眼睛一閉,就堕入深眠了。
高昌濟自我感動地自言自語了半夜,不知是何時睡着的,直到夜裡阿遙踢被子的時候把他給踢醒了。
高昌濟覺得自己越混越不濟事,現在居然混成了老媽子,他捧着棉被劈頭蓋臉地又給阿遙蓋好,還仔仔細細地掖了一圈被角,然而做得一場無用之功,阿遙一翻身,剛剛掖好的被子又被她壓了半幅在身下,一整個後背露出來,仿佛是要沐浴月光。
高昌濟無奈地打了個颠倒,一把把阿遙的雙腿摟進自己的懷裡,然後扯過被子嚴嚴實實地蓋住了。
阿遙因為腿被控制住,身子也就跟着老實了,高昌濟握着她的腳踝,讓她的腳心可以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遙的皮膚像緞子一樣涼滑,高昌濟低頭在她的腳背上親吻了一下。
然後帶着一絲自覺變态然而滿足的心意,閉上眼睛甜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