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先生的前半生過得可以說是大起大落、非常刺激的。
且不說官場的沉浮,單是他叛走徐相陣營以後經曆的那些腥風血雨的刺殺,也足以他在暗夜裡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就立刻警醒起來。
他已經養成了沒辦法松弛的本能。
所以在投身到遼東漁港這所小小的客寓之後,他竟一時不能夠适應這閑适安逸的生活。
在他的敵人那裡,他是在突厥經曆了土渾殁刺殺後就生死下落不明的存在;在這邊陲漁港的客寓裡,他是老年多病預備乘船落葉歸根的客商。
他并不露富,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他不缺錢。
他保持了近乎苛刻的生活習慣,尤其是不近女色的那份克己,在此間看着甚至有些怪異的突兀了。
常年的職業素養讓魏先生知道要想在人群中隐匿,最好是要平凡得挑不出任何特點來,他這不讓人近身的作派,太紮眼了。
魏先生自己也想做出一些改變來。
此間的老闆娘是非常善于察言觀色的,甚至言語間暗示過如果魏先生喜歡年輕的男孩子的話,那麼她也有“路子”能夠弄來比較好的貨色。
魏先生絲毫不懷疑老闆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但他無奈地苦笑了,搖搖頭表示:“不,我不好那口。”
老闆娘還是想盡心盡力地提供更周到的服務,讓魏先生賓至如歸。
魏先生知道老闆娘是想趁機從自己身上多賺一點錢。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客寓的食宿收入是利潤微薄的,老闆娘主要靠從下女和客人們的交易中抽成,遇到魏先生這樣的,也的确夠她憂心的了。
長此以往不是辦法,畢竟等開春通船還有好一陣子,魏先生不能太出淤泥而不染,那樣就太危險了。
于是,這冬日的牌局就應運而生。
臘月間生意淡,魏先生出手非常大方地組了牌局,邀請下女們來湊手熱鬧一番,時不時輸兩把大的,再加上高昌濟這個隻出不進的冤大頭,下女們靠摸兩把小牌也能攢點體己錢,老闆娘還是一樣的抽成,一時間,賓主盡歡。
魏先生如果沒有甯神湯藥的話,自來夜裡不太怎麼睡得着覺,于是就架起了不分早晚的流水局面,下女們輪番來湊興,甚至連附近客寓、酒家裡清閑的女孩子們都吸引過來了。魏先生相比親自下場,還是更有興趣袖手觀戰,有時他會興之所至地随便挑選一個女孩子作為自己的代理人,告訴她“赢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有時他會随口給處于不利戰況的輸家指點兩招,助其反敗為勝;有時候他赢得過分了,就拿出錢來讓老闆娘整治出一副好席面來,衆人且吃且喝且樂,辰光自然流轉得快了,一轉眼已經臨近小年。
由于有了新的消遣,魏先生對于高昌濟那小小的情感起伏的興趣便淡了,當他再度留意起來的時候,乃是某天夜裡他又被隔壁的小兩口鬧家務給吵醒,高昌濟仍然是稱阿遙為“瘋婆娘”,而阿遙似乎在打嘴仗上沒有什麼優勢,動起手來也隻有挨揍的份兒,總而言之,第二天早晨魏先生再看到阿遙的時候,她一雙眼睛紅腫得跟桃子一樣,臉蛋上還挂着已經發紫的手指印兒,在高昌濟的授意下又一次被老闆娘發配去幹洗衣服劈柴燒水擔水這樣的苦活累活髒活了。
“臭娘們兒,還反了她了!”
高昌濟當着魏先生的面沖着阿遙忙忙碌碌的身影啐了一口,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地将她棄如敝履了。
魏先生一邊在心中暗暗腹诽高昌濟的薄情,一邊看着受氣包似的阿遙怒其不争。
魏先生一慣覺得高昌濟這樣的男人是很好收束管理和籠絡的,而阿遙居然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那可真就怪不了别人了。端這碗飯,就得在這樁買賣上用心思,平康坊最紅的秋娘除了色藝以外,最厲害的其實是拿捏人心的分寸和本事。不過魏先生覺得阿遙可能在此道上尚未開竅,他也懶得費心思點撥她。總歸,人各有命,她都混到這條路上來了,再要說什麼自立自強的話,不僅有點晚,也很不合時宜了。于是魏先生便不很把她放在心上。
魏先生自覺能夠從小事小節上窺出世間大道的真理來,自認為是個不世出的當代大德賢明,隻可惜此地窮鄉僻壤,并無他的同類知音,以至他的觀察理論無從分享傳播,深以為憾。
阿遙似乎在得意的時候同其他下女們處得也并不融洽,因此有了白撿錢的牌局大家也并不叫她,而她總在大起大落之間徘徊,不是跟着高昌濟吃香的喝辣的,就是在冰冷刺骨的井水中搓洗床單,連個過渡都沒有。而高昌濟呢,和任何一個男人一樣,在沒有選擇的時候把阿遙捧在手心裡當寶珠一樣,而一旦有了其他選擇後,阿遙在他眼中,就立刻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
魏先生,作為漁港客寓的生活觀察家,敏銳地洞察到了高昌濟和阿遙感情破裂的核心要素。
阿香是常駐隔壁客寓的下女,此前一直陪伴一個路過本地的富商,待富商在這小小的漁港出清了貨物,滿載金銀地回老家以後,阿香就清閑了下來,她自稱是家在葡萄嶼的漁家女,風雪冰封了海,她也得在這濱郭港滞留到開春才能回家去了,幸好留在本地過年的外鄉人雖然不多但大家也能三五成群地湊個熱鬧,她攢了一些閑錢,跟着小姐妹們在各家客寓間逛逛,或許還能接點零活,就這麼的來到了魏先生的牌局,被高昌濟一眼給叨住了。
阿香是十八九歲的年紀,長着一張尖下巴的狐狸臉,眼角眉梢很有媚态,兼之有高聳的胸脯和修長圓潤的大腿,身段袅娜風流,可謂是本地美女要素的集大成者,堪稱漁港絕色的存在。
魏先生見多識廣,他認為阿香雖然看着就很風塵,是一種俗氣的美麗,但妙就妙在騷在明面上,一分付出就能從她那裡得到一分回報,明碼标價,絕無被纏上的麻煩,和阿遙完完全全是兩個類型。
跟阿香一比,阿遙就有點清湯寡水的無味。論長相,阿遙是個小家碧玉的類型,若是娶回家裡,日久天長的定能滋養出良家婦女的氣質,可惜落在了這麼個破地方,她的前程不說堪憂,至少也沒什麼指望了。魏先生跟阿遙打過有限的交道,認為倘若假以時日好好培養,她還是潛力無限、大有可為的。若阿遙投身在平康坊,魏先生一定會重金資助、不吝點撥,一個人的成就和身處的舞台有很大的關系,阿遙不得其時也不逢其世更不得其勢,天時地利都不占,有人和也沒什麼用了。
魏先生在阿遙的身上能看到她兼具被保護和被淩虐的特質。
非常稀有,也因此非常寶貴。
晚飯時分,牌局暫歇,阿遙給魏先生端來了煎魚、魚湯和鲅魚餡大蒸餃。
魏先生細嚼慢咽,阿遙手腳勤快地幫他攤被鋪床,然後點上甯神的熏香,又出來進去地給浴桶裡兌好溫度适宜的洗澡水,這一切做完之後,魏先生也放下筷子,阿遙就走過來收拾杯盤碗盞。
魏先生在她垂頭的側影上看到臉頰上的指痕,有些憐惜地微微彎曲了食指在那傷痕上輕輕刮了一下。
阿遙本意是要閃躲,但見魏先生也沒有什麼惡意,也就将閃未閃地做了一下姿态。
魏先生看着阿遙微腫的臉頰,問:“疼不疼?”
阿遙下意識地擡起手背碰了碰臉上的傷處,垂目微微搖頭:“早上腫起來的時候疼,現在不去碰的話就不怎麼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