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遙并沒有悲傷太久,她那個眼淚開閘得毫無預兆,很快也就枯竭了,她沒有足夠的心力用來悲傷,她身體的能量是有限的,因此隻能緊着最優先的事情。
晚飯時分的時候,魏先生的心情似乎是特别的好,拉着阿遙有說有笑,連腰痛加重了幾分都沒太在意。
倒是阿遙留了心,說魏先生這是抻着了,拿出針線,又從舊衣上剪下一塊布來,縫了個兩掌大小的口袋,說要去廚房找點大鹽粒子炒一炒,裝進袋子裡給魏先生熱敷一下,早敷早好,省得受罪。反正大鹽粒子這種東西海上有的是。
魏先生沒有家室,他在當權的時候自然也有很多人對他俯首屈膝,曲意逢迎,但是這樣家常的噓寒問暖和知冷知熱是他許久未曾體味過的,因此就顯得極為寶貴,就連阿遙唠叨他“一把歲數了也沒個輕重”都覺得體貼萬分,令他愉悅。
“啊喲,阿遙嫌我老了。”魏先生拿腔作調地自怨自艾起來。
“您不老,”阿遙用牙咬斷了線頭,将布袋抻了抻,滿意地發覺很結實,“您比着南山不老松還差着幾百歲呢!”
魏先生哈哈的笑起來,枕在阿遙的腿上轉了轉腦袋,竟是突然返老還童,小男孩似的撒嬌起來。
“阿遙,給先生刮刮臉吧,”魏先生拽過阿遙一隻手放在手心裡揉搓,“這一路颠簸擔驚受怕的,都顧不上收拾。”
阿遙低下頭,看魏先生閉着眼睛,很怡然自得的樣子,于是把手抽出來,用拇指在他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發覺胡茬硬的紮手,便答應道:“好,刮一刮顯得精神。”
阿遙站起身來準備去竈房,魏先生覺得她眼睛的形狀生得很美,就要忍不住說兩句俏皮話去逗她,她笑起來的時候那一雙杏核狐狸眼就會顯出活潑的媚氣來。
走出艙室,關上房門,阿遙臉上的笑容就消弭無形了。
她可不想跟着魏先生去高句麗。
殺意是突然之間從腦海裡冒出來的,計劃幾乎未經打磨就已成型。
阿遙在竈房裡燒水的時候,分條縷析地把計劃一步一步地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水開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整個身體,尤其是手,在微微地顫抖。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吐出來,沒有用,那顫抖是持續的,她的雙手冰涼,手心的紋路裡微微滲出了涼汗。
成不成的,就看這一票了,阿遙在心裡跟自己說。
然後她牽動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發覺自己又要賭一回命了。
來遼東這一趟,一直都在要麼幹,要麼死這兩件事之間來回反複。
阿遙得出結論,遼東這地方可能有點克她。
然後她拎着灌滿開水的水壺,回到了艙室。
“大鹽粒子放進鍋裡炒着了 ,我給先生刮完臉剛好炒熱,不耽誤功夫。”
阿遙說着,兌了一盆熱水,絞濕了帕子,敷在魏先生的臉上,在等待的時間裡,阿遙擰開那盒有鲸油的雪花香膏,細細地在雙手上塗抹了,馥郁的氣息立刻撲了滿室。
“嗬!”魏先生臉上蓋着熱帕子,讓他的感歎都走了強調,“這比七裡香還香,我看少說能香十裡!”
阿遙咯咯地笑了:“我手上的凍瘡也好的七七八八了,我這兩天勤着點塗,抹厚厚一層,塗完這一盒估計就全好啦。”
魏先生苦笑一聲:“啊喲,那可要熏死我喽!”
阿遙給盆裡添了一點熱水,又絞了一把熱帕子,換下了涼的那一塊,繼續敷在魏先生的臉上。
然後她拿起了妝台上那枚寸許大的香囊。香囊的口是她親自拿針線縫的,用的是一字平針,針腳細密,一看就沒被拆開過。但拆起來也容易,挑出線頭一抽,整條線就出來了。
阿遙一邊拆香囊,一邊跟魏先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先生的胡子真硬,每回啊都得敷好一會兒,不然那胡子刀砍斧削都刮不動。”
“哪有阿遙說得那麼誇張!”
“哼,我聽人說啊,這胡子硬的男人脾氣臭,心也狠呢!”
“上回也是你說我眉毛重,重感情,怎麼兩頭話你都有理呢?”
“先生是個怪人呗!”
“嗬,還怪起我來了。”
香囊裡邊是這回出來前羅戟在歸元寺給她求的平安符,黃色的符紙裡包着一片指甲蓋大小的彌勒佛,佛像鍍着一層金,瞧着金光燦燦的,很吉利。這小金佛原本阿遙在漁港當了,換了點打牌的本錢,大年初一的那天早上,魏先生除了為她贖了身,還把這小金佛贖回來還給了她。
阿遙就用黃色的符紙疊了個四方塊,把小金佛放進去了,同時放進去的還有一撚白色的毒藥粉,就包在符紙裡,量不大,隔着香囊怎麼摸也摸不出分别來。
毒藥粉是阿闼婆那個紅木箱子裡取的,這是在阿遙抵達漁港的那一夜,當知道自己已經成為那隻“流莺”時,她為魏強親手擇定的死法。
然後她就把這個平安符送給了魏先生,作為她身無長物,但是對魏先生給她贖身做出的感謝,魏先生欣然收下。
阿遙在做這個行為的時候多多少少是存了“倘使有機會,我要用這毒藥殺了魏先生”的想法,但當時她并沒有機會,也并無計劃。甚至她也想過多疑的魏先生一定會拆開這個香囊,發現裡面阿遙做的手腳,如果那樣的話——
她并沒有想的很具體,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具行屍走肉,被發現與不被發現都是要麼死、要麼晚點死的結果,對于彼時的阿遙來說也沒什麼區别。
她既已走上死路,也就抱了死志,隻是老天現在讓她喘口氣,給了她一個死路奪生的機會。
香囊、平安符、是第二個迹象。
阿遙把毒粉灑進裝鲸油雪花香膏的蚌殼狀盒子裡,然後摸出一隻耳挖勺攪和均勻。
魏先生的臉此刻也熱敷得柔軟了。
扶着魏先生的頭對着鏡子,阿遙仔仔細細地幫他刮臉修面,就像在雲來客寓的時候她為他做過很多次的那樣。
魏先生看着鏡中的自己,又看着在自己身側專注而又忙碌着的阿遙,突然覺得自己老得不堪入目,他問過阿遙的年紀,盡管她也不是豆蔻少女了,但他仍老的可以做她的父親!
“阿遙,”魏先生拉過阿遙的一隻手,輕輕地親吻了她的手背,“你看我是不是很老啊?”
阿遙似乎對待魏先生的每一句話都很認真似的,她把剃頭的刀放在妝台上,然後繞到魏先生的身後去,把她的雙臂從後向前繞在魏先生的肩頸,然後一張軟嫩的面孔就輕輕蹭在了魏先生的臉上。
“我看看,”阿遙看着鏡中的魏先生,“我覺得還可以,并不很老。”
魏先生也看着鏡中的阿遙,但看出了不一樣的結論:“我看上去簡直像你的父親!”
“什麼嘛!”阿遙活魚似的瞬間抽走了自己嫩柳條似的胳膊,“先生占我的便宜!真沒風度!”
魏先生的好心情被衰老擊退潮了好些許,低落起來了。
阿遙閃轉騰挪地去妝台上拿起那盒雪花香膏,然後一擡腿就跨坐了在了魏先生的大腿上,和他面對面地近在咫尺了。
“阿遙不要鬧,”魏先生微微皺了皺眉頭,一颠大腿,“下來,我是個老人家,你又不是個小孩子了,這樣不像話!”
阿遙被魏先生這一颠身子晃了晃,似乎是體會到了騎大馬的樂趣,倒是給她颠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