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婚人和賓客隻有獵人夫婦,以及楊骎恐怕是世所罕有親自下廚操刀婚宴的新郎官。
婚禮當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烀那個熊掌,終于在夜幕降臨的掌燈時分,熊掌熟了。四個人配着炖魚、炒山蘑、拌野菜、烤大雁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喜宴後,新人被送進了臨時布置出來的洞房。
阿遙作為新娘子,蓋頭也是沒有的,又因為晚飯實在吃得太飽,她坐在炕上,垂着兩條腿看新郎官困獸似的在這鬥室之間來回踱步,唉聲歎氣。
因為拿不準楊骎是個什麼心思,阿遙也就沒有急着表态,隻是眼珠子跟随着他在這屋裡從左走到右,再從右走到左。正當阿遙想問他是不是跟自己一樣吃撐了,想邀他一起出門走走消消食的時候,楊骎突然長歎一聲,挨着阿遙,一屁股坐在了火炕上。
“真不像樣這個婚禮!要啥沒啥!”新郎官忿忿不平,“是不是跟你上回比還不如呢?”
阿遙這才明白過來他愁苦的是這一樁,她垂頭看了看鞋面,挺通情達理并實話實說地表示:“我上回成親沒有烀熊掌,也沒有狼皮褥子和狐狸毛圍脖,照這麼看的話還是這回的規格比較高。”
楊骎又“唉”了一聲,擺了擺手:“你不用說這樣的話來安慰我,這跟我想象的、跟我想要給你的,都差的太遠了!”
他接着說:“這個親成的,除了人是對的,其他什麼都是錯的,簡直沒法說了!”
不等阿遙開口,他又說:“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了,先欠着,反正咱們回長安以後肯定還得補辦,到時候我大大地給你補一個,補一個大大的。”
阿遙因為沒指望自己還有命回到長安去,于是也就不置可否地沒說什麼。
楊骎把自己渾身從上到下搜刮了一遍,發現連樣現成的、像樣的定情信物都拿不出來,于是更加愁眉苦臉,那把家傳的匕首阿遙也不樂意要,他隻能打定主意傳給他倆的兒子。楊骎摸來摸去,摸到了那枚玉兔,自從阿遙用金子把玉兔粘好後還給他,楊骎就一直戴在脖子上,現下他又把這小玉兔摘下來,有點不好意思地遞到阿遙面前。
“你看,該是你的東西還是你的,這……就……完璧歸趙吧,你看這個金鑲玉、玉嵌金的樣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不是意頭還挺好?”
阿遙也覺得這個玉兔飽含造化弄人的意味,沒什麼猶豫地第二次收下了。
楊骎爬上火炕,膝行到阿遙的身後,跪着把這金玉的兔子珍而重之地又挂在她的脖子上,他留意到那枚金戒指不知何時被她取下了,心下是一片暖融融的寬慰。他和她之間,向來行大于言,有些話不必都攤開在明面上說,誰被放下了,誰又走進心裡了,看她脖子上挂着什麼就一目了然,他一時覺得自己的精誠所至換回了她的金石為開,一時又有點不安,生怕她是在哄着他玩,一切都不過是籠絡他的權宜之計。
在成親這件事上,楊骎的經驗要更豐富些,他用匕首割下一绺自己的頭發遞給阿遙:“我從前成親過幾回,你都知道,我也不瞞你,跟真如海那回根本還沒到結發這個環節我倆就鬧掰了,她就跑了。再之前那回和離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的頭發要回來了,那就不能算數。從今往後我就隻有你一個,也隻認你一個,若有違誓言,叫我楊骎不得好死,挫骨揚灰。”
阿遙不怕别的,就怕這個,楊骎這話一說,阿遙就知道他認真了。他一認真,她也就不好太過應付和虛與委蛇,于是也就選擇跟他實話實說:“我的……被羅劍當初帶着上前線了,他人屍骨無存,所以我的頭發也不知所蹤……”
楊骎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那沒事!咱們百年後上陰曹地府他要是敢來煩你,我就跟他打一架,他保管打不過我,你放心跟着我就是。”
阿遙心想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她跟羅劍原本也沒有發過什麼誓言,而且既然有了蓮娘,她跟他的婚事早就不作數了,一绺頭發根本限制不住她。從前她重信守諾的時候都沒把改嫁這事當回事,現下她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更加不會把一绺頭發放在心上。
所以阿遙拿起匕首挺痛快地割下一绺頭發交給楊骎,做戲也好,動真格也好,事已至此,做戲就要做全套,真的假的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楊骎接過阿遙的那绺頭發,和自己的兩绺并一绺,手指一轉,靈活地打了個同心結,然後在心口貼了一貼,沖着阿遙露出了一個笑容。
阿遙沒想到三十多歲的人臉上還能有這麼純粹的笑容,心虛的同時有些不忍,他越慎重、越認真,顯得她越敷衍、越僞善。
“我……我也有東西,”阿遙從衣襟裡摸出一塊手帕遞給楊骎,“這個……送給你。”
手帕是粉色緞面的,上面阿遙親手繡了一匹黃骠馬。楊骎接過來,喜出望外,愛不釋手。
“你不瞞我,我也不能瞞你,”阿遙忖度着開口,有點不好意思,“這個是……是我拆了一件軟緞肚兜做的。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個荷包,但軟緞這種料子不耐磨……這裡也沒有合适的料子,回頭……回頭再給你補一個吧……”
“不用不用,這個就挺好,特别好!”
楊骎樂開了花,阿遙繡的荷包好多人都有,但這貼身肚兜做的手帕可就這麼一條,這是獨一份屬于他的。他把兩個人的頭發夾進手帕,歡歡喜喜地貼在了胸前。
阿遙留意到楊骎袖口上有一抹幹了的血漬。
“袖子那兒怎麼回事?”她問。
“沒事兒,”他笑得沒心沒肺,“解雪厄時候用匕首劃得傷口,這兩天出門打獵,使了點勁兒給掙開了,睡一覺它自己就長上了。”
“讓我看看。”
阿遙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拉到自己跟前來,又把蠟燭舉得近了一點。楊骎顯然是對自己的傷口做了輕描淡寫的處理,那匕首劃傷的口子不淺,肉芽是反複長好又反複裂開,紅的鮮血和黑的血痂糾葛在一起,還有大嫂給他縫傷口時用的大粗黑線纏繞在一塊,叫阿遙瞅着很不順眼。
阿遙擡起頭看他一眼:“咋弄的這麼埋汰呢?”
楊骎嘿嘿一笑,這一宿,他似乎是除了傻笑什麼也不會,什麼也沒幹。
阿遙拿自己的手帕蘸了溫水一點一點把他手腕上的傷口的新血舊痂都洗幹淨,發現傷口長得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