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突厥讓楊骎去死的時候痛過;
在高句麗的冰天雪地裡發願讓楊骎不要死的時候痛過;
在流莺之死的時候痛過;
在羅戟被聖旨賜婚的時候痛過;
然後就是現在、此刻。
漫長而劇烈的心痛充盈了她的整個身體。
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她終于明白了。
楊骎隻覺得事事不遂己願。
帝後不僅不同意讓他娶顧青杳為妻,甚至要再一次逼他娶别人。
仿佛他這麼多年來隻是一件聯姻的工具,他的所思所想所感受全都不重要,隻需要娶一個女人,配種似的生幾個崽子,然後這一輩子就大功告成了。
他想要抛舍掉一切,帶着顧青杳遠走高飛。
就他們兩個人,去誰都不認識他們的地方,人一輩子怎麼活還不是活?
可是……可是……父親怎麼辦?每思及此,他又下不定最終的決心。
還有徐相,他曾卯着一股子勁頭,要鏟除徐相的黨羽的,做人做事又豈能半途而廢?
仕途經濟和閑雲野鶴從兩個方向撕扯楊骎,令他有苦說不出來。
顧青杳用沒有受傷的左手輕輕托起了他的臉,楊骎擡起頭來,一滴眼淚順着眼眶滑到鼻尖上,啪嗒一下滴落在顧青杳的傷口上。
楊骎最不想讓顧青杳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他覺得很沒面子,正要擡起袖子去蹭眼睛,顧青杳卻先一步用拇指抹了一下他臉上的淚痕,然後把指腹貼在唇邊,伸出舌尖舔了舔。
“鹹的,”她說,伸出袖口三下兩下把楊骎臉上的淚痕抹幹,皺着眉頭苦笑了一下,“眼淚全滴我手上了,往我的傷口上撒鹽,報複我啊?”
楊骎捧着那隻手又想說一句對不起,卻反被顧青杳拉過了右手,把掌心翻到了上面,顧青杳把自己的右手湊過去。
“看,扯平了。”
楊骎右手的手掌曾有一道深刻見骨的傷口,現在已經長成一道橫貫掌心的傷疤。那是前年上元燈節的夜裡他替她擋下碧秋雲的殺招時留下的,那時的她和現在的他一樣,也是捧着這隻手一邊掉眼淚一邊道歉,一切都像輪回似的轉了個圈,落到了他們彼此的命運上。
顧青杳看着楊骎用布條給她裹傷口,幽幽地感慨了一聲。
“我上輩子大約是欠了你的,所以你這輩子要找我來讨債,我走到哪裡你就讨到哪裡。”
楊骎擡起頭來看了顧青杳一眼,又心虛地低下去:“明明是我欠了你的。”
顧青杳擡腳輕輕踢了一下他的膝蓋:“你替我擋一刀,我也還你了;我十四歲時候你從大理寺救我一條命,我也還你了,這麼些年,該扯平的都扯平了,你還要怎麼樣?”
楊骎繡花似的把裹傷口的布條仔仔細細地打一個不松不緊的平結:“什麼叫我想要怎麼樣?從來都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哪回我不是順着你?”
顧青杳看了看被包得跟個蘿蔔似的右手,非常無奈地笑了一下。
她發現他對楊骎就是一種不知道怎麼辦的感情。
“你去——給咱們選一個日子吧。”
楊骎蓦地擡起頭來看了顧青杳。
“開春以後,選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楊骎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顧青杳的意思,又害怕自己會錯了意。
“是你在高句麗答應過我的,要補辦一個大大的婚禮,你說話還算話不算?”
“算!”楊骎本能地立刻回答,“辦一個大大的,大大地辦一場。”
然而他立刻又歉然了:“可是……”
他說不出口。
帝後無論如何都不允許他以妻禮迎娶顧青杳。
顧青杳點頭,似乎知道他說不出口的是什麼,非常大度地表示:“沒關系。”
“有關系!”楊骎握住了顧青杳的手腕,心底湧上委屈和不甘,“有關系!我不想你——我不願意——我不要讓你受委屈!”
顧青杳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來,楊骎這種不合時宜的孩子氣突然讓她感到一點親切。
她眨了眨眼睛:“那要不然咱們倆繼續這麼沒名沒分地吊膀子?我是無所謂,傍上了國舅爺,我家裡又不敢說什麼。你應該也無所謂,反正你家裡也不管你和女人瞎胡鬧的事情。”
楊骎急得站起來在屋子裡轉起了圈:“那不行!不行!”
最後他還是轉到顧青杳的面前來:“如果我要收你做妾何必等到今天,當初我管你願不願意早就下手了。顧青杳,不許你小瞧你自己,也不許你小瞧我,我與你是要舉案齊眉的!”
顧青杳看着他認真又有點孩子氣的樣子,笑了,覺得很安心。
“你我之間的情分,早已不是名分可以約束和定義的了,我們自己心裡明白就好。而且是你教我的,皇權不可違,犯不上為此觸怒龍顔。”
“你放心,這個事情交給我,我有辦法讓他們點頭。”
楊骎突然又蹲下來,目光幾乎帶上了點虔誠的渴求:“杳杳,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顧青杳伸出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
這一下幾乎跟玩兒似的,不足以取信楊骎。
“不行,你再使點勁。”
顧青杳搖了搖頭:“算了,讓你再夢一會兒吧。”
無論是夢是醒,楊骎已不想再去追究,他滿懷喜悅地攔腰把顧青杳抱了起來。
“顧青杳!從今以後,在你的眼裡、心裡隻能有我一個!”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也不知道是轉了多少個圈,楊骎把顧青杳放在桌子上擺正坐好的時候,顧青杳已經頭暈目眩,眼前出現了三個楊骎。
一個跟她說:“顧青杳,這輩子我找到你了。你不許走,哪裡都不準去!”
一個跟她說:“我要是死了,化作厲鬼也要來尋你,還你的情債。”
一個跟她說:“下輩子我還來找你,咱們就憑着手掌上的疤來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