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無論怎麼過,終歸要落到衣食住行上。
這四個字裡邊,顧青杳現在唯一能做主的隻占個“衣”字。
宮裡的裁縫會按着時令節氣來府上給國舅兼副相極其家眷量尺寸做新衣裳,常常是這一季的新衣還未上身過水,新一季的衣裳又送進門了。
顧青杳現在有數不清的漂亮新衣裳,但也絲毫不耽誤她仍時常要逛一逛布行和成衣鋪子。
有新布匹了,有新顔色了,有新樣式了,她就該有新衣裳了。
幾乎所有的新衣裳都隻是在試尺寸的時候穿過一回。
有了新衣裳就該配新鞋子,然後就該有新的首飾頭面、新的車駕、新的宅子……
站在鏡子前,看着裁縫拿着布料在自己身前比劃又比劃,顧青杳打了個哈欠。
“就照這個樣式,一個顔色來一身吧,抓緊制,我趕着穿。”
老闆笑容滿面地答應着,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楊相寶貝家裡的這位如夫人,要什麼給什麼,如夫人雖然長得單薄沒個福氣樣子,但出手是真闊綽,性情也不乖張,稱得上是位雅客。
出了成衣鋪子,顧青杳百無聊賴地在想接下來還能去哪裡揮霍些銀錢。
原來富人的生活也很沒意思,她想。她原以為有錢就沒有煩惱了,卻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懷念起從前琢磨事、算計人的日子。
“我這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人不能這樣不知足。”
顧青杳一邊想,一邊毫無意識地輕輕自哂了一下,不意與迎面一人來了個頂頭碰。
“顧——夫人。”
來人似乎有點把握不住現在該怎麼稱呼她才好,一個顧字拖了老長,最後才跟上了夫人二字。
她對此倒是見怪不怪,因為這種情形實在太常發生,她不怪也怪不得任何人。她不是“楊夫人”,楊夫人是楊骎和皇後的生母齊國夫人,盡管國夫人的名号已經長久地代替了她原有的稱呼,但她仍不準備将這夫人的身份傳遞給兒子的枕邊人。她也不是“顧夫人”,因為她不是任何人的夫人。府裡的下人也不敢管她叫“顧姨娘”,因為會從男主人那裡換來殺身的罪過。“青夫人”和“杳夫人”曾有一段時間代替了她的名姓,然而楊骎聽着似乎也很不落耳,勒令上下稱顧青杳為夫人。
雖然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她也并不怎麼在乎,随便叫什麼吧,愛叫什麼叫什麼,叫什麼算什麼。
其實所有的稱呼裡邊,她最喜歡、最懷念的是“顧大人”。
雖然隻是個芝麻粒大點的小官,雖然當的時間還不如夏蟬的生命長久,但是當大人的感覺很好。
顧青杳擡起頭看了看這位舊日相識,微笑着點了點頭:“盧大人,真巧,你也來做衣裳?”
孝期已滿回到長安做官的盧晔面目沒有什麼變化,他本就有點少年老成,往人面前一站,真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
盧晔最終決定放棄那個陌生的稱呼,還是用他習慣的叫法試圖召喚回往日的情誼:“無咎君,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顧青杳不顧身後那些婆子仆婦左一語右一言地說什麼“婦道”“避嫌”之語,一意孤行地邀請盧晔去附近一間茶舍叙舊詳談。
她想見誰就見誰,從前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誰也沒管過,她也不服任何人的管,憑什麼這群婆子可以指手畫腳?
她在心裡和風細雨地想着,自己最近這些日子确實有些不思進取,無為亦無所作為,這樣不行,不能繼續這麼着下去了。
直到飲下第一道茶湯,盧晔才開口問:“無咎君,近來可好?”
顧青杳想都沒想,習慣性地微笑着作答:“很好啊。”
盧晔也沒有指望她能毫無挂礙地對自己敞開心扉,于是操着過往在刑部的經驗追問起了細節:“你說的好,就是過着這種無所事事、揮金如土、毫無意義的生活嗎?”
盡管知道盧晔就是這麼個性子,但顧青杳心裡還是微微地有些不悅。
她并沒有表現出來,還是微微笑着,在盧晔看來像是個和顔悅色的假人。
“盧大人,你是世家子弟,沒有鬧過窮,對于我來說,現在的日子是我從出生以來過得最舒心的時候,我不用擔心挨公婆的打、也不用擔心吃不飽飯、更不用擔心……”
顧青杳本想說“更不用擔心有人要來殺我或者我需要提着刀去殺誰”,但心念一動就想起來這是隻有她和楊骎之間的秘密,于是中途臨時改口。
“更不用擔心會被抓進大理寺去受審。”
這一句顯然是在揶揄盧晔。
盧晔受了這一句,轉而發問:“夫人可知楊相現在何處嗎?”
顧青杳覺得盧晔這一句簡直問得莫名其妙,但出于禮貌她又不得不答:“這個時辰,肯定是在衙署公廨啊。”
盧晔反問:“是嗎?”
顧青杳也失去了猜謎的耐心:“盧大人,您到底要和我說什麼?”
盧晔覺得眼前人的反應簡直有點不可思議:“楊相已經在平康坊流連一個月了,夫人難道不知道?”
顧青杳更覺莫名,單聽這個語氣和内容,不知道的人大約會以為盧晔才是楊骎的夫人。
盧晔看顧青杳的表情,無悲無喜,也無風雨也無晴,也覺得蹊跷,明明外間說他二人的感情如何甚笃,當初她甯肯自己受審也不透露關于楊骎一字半句,若真是這樣的情誼,眼下的态度,可堪稱無動于衷了。
盧晔幾乎生出了些恨鐵不成鋼般地怒不可遏。
“楊相在平康坊,每日去不同的花樓,每臨必召多位秋娘在席間作陪,已連續一個月有餘,坊間都說你這位有上官之才、隆真之姿的如夫人恐怕魅力也到了盡頭……”
再往下的話說出來就難聽了,盧晔收住了話頭,幾乎有些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來讓自己好受一點?”
枕邊人的事情,若真說不知道,那就是謊言了。
起初是幫楊骎整理衣服的時候發現了一些女人的小玩意,手帕、香囊、小像什麼的,顧青杳并沒太在意,不僅沒有把這些東西丢掉,反而專門找了個盒子收了起來。她首先不覺得這些小玩意的主人會影響到現在的生活、威脅到她的地位,其次内心最深處還存着一點想法,也許哪天她可能需要拿出這些小玩意來對楊骎發發難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說不上來,過往的歲月養成了她留證的習慣,她始終覺得過日子頂好是不要作不要鬧,要作要鬧就得來個大的,一步到位。這些小玩意兒的來源她用腳趾也想得到,唯一不确定的地方在于它們是不是楊骎故意給她看到的。
因為按照楊骎的性子,憑她對楊骎的了解,如果他不想讓她看到,她就一定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除非就是他别有用意。
至于是什麼用意……或許是一種不能言說的提醒,也表達着某種不滿。
這種不滿的情緒往前追溯起來,是楊骎發現那盒“及時行樂”的上午。
他一開始還饒有興緻地笑着問顧青杳這是什麼東西時還頗有些閨房情趣的意味,直到顧青杳表情略帶尴尬地把藥盒從他手裡奪過來含糊着回答“沒有什麼”的時候,她确定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狐疑的神色。
那神色轉瞬即逝,但顧青杳也十分敏銳地沒有錯過,她從他身上學來的盡是這些讓生活不盡美好的本事。
當天夜裡,楊骎就着這綠豆大的小藥丸就向顧青杳發難了。
“為什麼?”他皺着眉頭問。
“不為什麼。”她也知道自己的回答很氣人。
顧青杳的本意并非是要激怒他,盡管她谙熟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