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顧青杳預想的不同，楊骎不僅沒有發火，語氣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平和。他略有一絲沮喪地挨着她坐在了床沿上。

“你要是不樂意可以跟我說，犯不上這樣。”

他的反應超出了顧青杳的預料，因為她原本做好了跟他大吵一架的準備，但他卻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這讓顧青杳同時感到了羞愧和不安。

楊骎雙手扶着膝蓋，目光看着地面，語氣如常卻讓人聽來有一絲委屈，令顧青杳心裡隐隐作痛起來。

“是藥三分毒，對身體不好，以後别吃了。”

顧青杳偏過頭去看他的側臉，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他。

“那件事，以後我都由着你，孩子，也不急于一時要……”

說到這裡，他似乎有點說不下去之感似的，幹脆抱着被子起身徘徊了一陣，然後走出房門去書齋睡了。

至此，一切都還算在顧青杳計劃範圍之内的發展。

那用來避子的“及時行樂”藥丸是她特意從通濟坊的宅子裡翻出來放在楊骎稍一費力就能找到的地方的。她已經壓根想不起上一次吃這玩意是什麼情境，故意用這藥是為了讓楊骎相信她不想要孩子，而不是要不了孩子。

那日在戲園子裡，張娘子說她氣血雙虧，這三四年又三災八難地吃了不少藥，這副身體想要有子息是難上加艱難了。

顧青杳經幾番思索看清了婚姻對一個女人而言的本質，便是将其身份合理合法地升為一個母親。當一個女人成為母親的時候，她的分量顯然要比單純當一個女人更重要一些，因為她成為了父權的伥鬼，具備了向下剝削兒女的資格。

她回顧了自己短暫的這段婚姻生活，發現自己可悲地寄居在楊骎的一點情愛上而得以生存，而這份情愛能夠堅持多久，她并不樂觀，一天不把自己在這個家庭的地位升格成母親，她總覺得無根無源。

人和人又是不一樣的，有人娘家還能出面撐腰，她那個娘家聊勝于無，是萬萬指望不上。說到底她還得靠自己，渾身上下這副身體指望不上了，萬幸她還有頭腦。她必須給自己争取時間，在給自己鋪好退路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不能生，而任何人裡邊，最難糊弄的首屈一指還是楊骎。

她必須得先從楊骎下手，讓他相信她是不想生。

冷戰僅僅持續了一個夜晚，次日天還沒亮，楊骎又抱着被子回來了。他動靜很大地往床上一滾，然後把冰涼的手和暖烘烘的胸膛往顧青杳的身上貼，下巴和鼻息也不要臉地纏繞到她的頸窩裡去。

他鬼鬼祟祟地笑着在顧青杳耳邊問：“哎，你一點也沒想我呀？”

顧青杳人被折騰醒了，眼睛卻還有些睜不開，于是也懶怠回應這一句沒有正經的問話。

“太沒良心了顧青杳，我想你想得一宿都沒睡好，”他手足并用地把顧青杳拱進了床上的死角，“現在行不行，嗯？”

顧青杳禁不住他浪言浪語的糾纏和騷擾，伸手在他肋下擰了一把，擰得他裝腔作勢地哎呦哎呦直叫喚。

“你少來，我根本都沒有使勁。”

“都掐紫了，你看，你快看！”

好一陣歹一陣的，兩人心照不宣地把這樁事給揭過去了。

那些女人的物件會不會是楊骎在暗示如果顧青杳不想生，那麼有的是人想生呢？

面對盧晔的質問，顧青杳見他情緒如此激動，自覺也該提振起一些怒氣，否則便要顯得有些理虧似的。

“他是這一向沒有回府裡住，但他跟我說是因為公務上的事情……”

“什麼公務要到平康坊裡去辦！”

顧青杳心想，你們男人的事情，我怎麼知道？！

但她确實有一點生氣了，為着外人來幹涉她的生活，于是提高了聲音：“盧大人，你操心這個幹什麼？這是我們家裡的事情！這是我和他的事情！”

盧晔也順勢提高了聲音：“我現在是監察禦史，監管百官言行，哪怕他是相爺也不例外！”

顧青杳更生氣了：“那你監管他去呀，你跟我發什麼火！我為什麼要平白受你的氣！”

一言落下，兩個人都微微地有些氣咻咻的。

最後，還是盧晔率先落寞了聲色。

“我原以為，你與他有情，他待你必和别人不同，卻原來，都是一樣的，”他捏住了茶盞，“當初，若不是念着你對他有情，他待你也算有義……我動身回範陽守喪之前去一趟你家裡，你的雙親未必就不會考慮别的女婿人選，至少，你母親對我還是——”

“盧大人，”顧青杳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從前沒有說出來的話，現在更加大可不必再說了，我對你從來都沒生出過超出同僚以外的心思，無論有你沒你，我跟他的結果都會是現在這樣，隻要有他在，我嫁給誰都不會消停。”

顧青杳起身，是個準備走的樣子。

“那你就打算這麼跟他過下去？”盧晔簡直有點不相信眼前的她還是曾認識的她，“裝聾作啞地繼續過下去？”

顧青杳轉過身來，大大方方地看着盧晔的眼睛，坦然之姿倒把盧晔看得不好意思了。

“我本來不用裝聾作啞，因為我本來也不知道這些個事，也不會有人到我面前來說這些，”她頓了頓，“盧大人，無知是幸福生活的全部秘訣，你我都讀聖賢書，人至察則無徒的道理不用我多說吧？可是你今天出現，毀掉了我全部的好心境。”

她這樣一說，盧晔也自覺無趣了，明明自己是一片好意，人家非但不領，還把他當做是個要嚼舌根搬弄是非壞人家夫妻感情的操蛋娘們似的。

“那就請夫人好好規勸一下楊相吧！畢竟眼下徐相稱病，楊相是百官之首，夜夜流連聲色之所，影響實在過于不堪，我畢竟身為監察禦史，夫人若是管教不了，就不要怪我沒有出言提醒了。”

“我想起來了，”顧青杳正要出門又折返回來，“他說你天天上折子參他。”

盧晔此時已經甚覺無趣，最後一絲倔強要用來維持風度。

“楊相為官德行有失，彈劾他是我身為監察禦史的職責所在！”

“那你趕緊回家寫折子去吧，别跟我這兒耽誤時間了！”

說完，顧青杳結了茶錢，出門登車回家去了。

回家的路上，她隐隐有了一些久違的沖動，左琢磨右琢磨，盧晔似乎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契機。

這一向，她過得實在是太“安逸”了。

安逸不是什麼好事情，安逸是讓渡自己手中的權力換回來短暫的和平，跟割地賠款也差不許多。

成婚後，她确實在有的事情上太過于軟弱和不争了。

不争，那就真的是沒有。

等到需要的時候再去争，那就晚了。

盧晔出現得好，她很感激他今天攔路虎似的跟自己說了這麼一大通話，雖然内容她并不是很關心在意，但這是絕佳的契機。

發難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