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後,東海之濱。”沉默了片刻,他說。
她不再問下去,隻是輕輕地埋頭在他胸前,發出了一聲比三月微風還要輕的歎息。
三年之後,東海之濱,她如約而來,而他,卻沒有到。
她在海邊整整等了七天七夜,沒有等到那個如同九天明月的清朗身影,卻等來了一場恐怖的暴風雨,她身上一塵不染的藍裙,在暴雨傾盆的一刹那濕透。
“碧塵,你這個傻瓜,他在騙你,他不會來了,不會來了!”一個聲音在她心裡大聲嘲笑。
“不!他不是騙子!他不會騙我!不會!”她雙手捂住耳朵,在淹沒一切聲音的狂風暴雨中大聲呐喊,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也許除了那些穿梭在暴雨中的海燕。
在她生命的二十年裡,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獨無助,在暴雨中奔跑,跌倒,再奔跑,不知怎麼,竟跑到了一處生滿白色石林的礁石之上,再然後,就看到了他。他站在一株石筍之下,用那雙異常深黑的眼眸溫柔地望着她,向着她張開雙臂。她眼中熱淚盈眶,仿佛迷路的孩子終于看見了燈光,奔跑着撲進了他的懷裡。
“幽滅,我……我以為你騙我,我以為……你沒有來……”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她也并不打算追問,他來了,不是麼?隻要他來了,那所有的一切就都有意義。她像三年之前那樣将頭埋進他胸膛,卻聞到了一種腥臭的氣息,同時,那具抱着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冷,僵硬得好像一塊石頭。
“幽滅?”她疑惑地擡起頭,他的身上,怎麼可能出現這種味道?她看到了他的臉,還是那張英俊的臉,卻布滿了貪婪的笑容,他張開嘴,露出了滿口細碎鋒利的尖牙……
“你不是幽滅!”她隻喊了這一句話,下一刻,便是撕心裂肺的劇痛,眼前一黑,沉入了黑暗之中。
她不知道她是如何熬過那一段瀕死煎熬的時光,她隻知道,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的不是那個讓她魂牽夢萦的男子,而是她的同門師弟。看見她醒來,他一向冷澈的眼睛裡發出狂喜卻溫柔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件稀世的珍寶,而她卻在他懷裡再度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就算傷的身心俱碎,占據她心的,仍是那個人的那雙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麼的溫柔。
軒轅師弟是師尊座下最小的弟子,身世似也是個孤兒,他有一雙比她更冷澈的眼睛,卻在看着她的時候,流露出無盡的傾慕與溫柔。師尊告訴過她,他所肩負的使命。她沒有告訴他們她和那個人的關系,但她卻告訴了他如何到九重天上找到他的方法。她也不知道,她一定要去到那高高在上的離恨天上找他,到底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師門所肩負的天下蒼生。她甚至不知,憑着自己幾人,能不能在那威嚴無匹的天界見到他……
她終于還是見到了那個人。在高處不勝寒的九華摘星閣,在她以為她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的時候。
他對她說,那年杏花微雨,所有的一切不過隻是一句戲言。恍惚一瞬間,她淚流滿面。
這是她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流淚,也會是最後的一次。青霜劍下寸寸斷折的不僅僅是她的發,更是她的情。她把最後的驕傲留給了自己,轉身走出了他的視線。從今往後,滄海桑田,惟願此生再不相見。
再然後,便是玄天鎖魂陣中的夢魇,如她所願,自此神毀魂失,再也不會為情所傷,隻是,在她永遠地陷入黑暗之前,她好像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抱着她,就像三年之前在那片杏花林,在她耳邊溫柔低語:“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不知道她是否算是活了下去,三魂盡毀,七魄缺失,縱是師尊道法通天能為她補魂塑魄,她也依然同先時一般,沉睡着無法醒來,或許,并不是她不能,而隻是她不敢,她是師尊座下最堅強的女弟子,然而所有的人都隻能看到她的堅強,卻看不到她堅強外殼下少女的脆弱。她甯願渾渾噩噩地躲在這一具行屍走肉的軀殼中,至少在這片黑暗裡,她可以夢到那一年的三月初三,夢到那個輕而易舉就敲開她少女心扉的白衣男子。
然而就連這個小小的願望,她最終也無法做到。她的軒轅師弟,這個一直有些倔強的少年,一直不離不棄地照料着她,就算是出生入死,也要将她帶在身邊,他堅信師尊的道術和醫術,他一直都笃信,讓她混沌不醒的并不是她受過創傷的魂魄,而是她難解的心結。
他時常在她耳邊說話,說他們少年時的往事,說他們最最敬愛的師尊,然而,最令她在黑暗中顫栗的一句話是:“你放心,等一切過去,我會去玄天鎖魂陣,換他回來。”
換他回來,他是誰?他在哪?他……是不是還能回來……
她冰冷麻木的魂魄因為這一句話有了一點溫度,在她渾噩的軀殼内火種般明暗。
她終于完全清醒,是在那個非人非鬼遊離于三界之外的陰陽境,冥冥之中,她忽然有一種感覺,他在等她!她的魂魄在軀殼内劇烈跳動起來,第一次想要掙脫那種一直禁锢她的麻木和黑暗,她要見他!就算違背了自己當初親口所說的話!她要撕碎所有少女的羞怯與矜持,今生今世,他還欠她一個回答!
自那一場情殇夢魇,三年之後,她清冷的雙眼第一次發出了明亮清透的光芒,她看到了那個曾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地方,在三月微寒的城中一角,那一片紅得像火的杏花林。她毫不遲疑地走過去,因為她知道,他一定在那裡。
他果然在,就在一棵杏花樹下,頭頂上的杏花開得豔麗,落了他一身一發,旖旎了一身的清輝光華。
“我來這裡,隻是為了能再見你一面。”他回頭看着她,目光比從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溫柔。
她所有的話都被他溫柔的目光堵在了喉頭,瞬間哽咽。
“九天仙路無情無愛,雖然我是仙,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好好地做一回人。”他的眼中除了溫柔,還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希冀與渴望,原來,這就是他最後給她的答案。
“不!你不要走!”她撲倒在那棵杏花樹下,拼命伸出手,卻觸不到他已漸漸淡化的白色衣衫,“幽滅……我不要做什麼神仙,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你,隻要和你在一起……”她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淚落如雨,然而他卻已消失,“碧塵,世事艱險,你要好好保重。”低沉溫柔的回聲,是他留給她最後的一絲缱绻。
她知道,他走了,他來這裡,本就是為了與她告别。
很久很久,軒轅師弟将她從地上扶起來,在她耳邊說:“師姐,走吧,隻有我們能夠從這裡出去,才有可能再見到幽滅上仙。”她沒有回答,在他的攙扶下慢慢向着那片杏花林外走去,她知道,從今以後,無論上天入地,她也再不能夠見到他了。在走出杏花林的一瞬間,她心底的那片嬌羞嫣紅,刹那枯萎。
無垢之河彼岸,當她望着那清澈得不染一絲雜質的河水的時候,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決定,在那一刻,忽然無比輕松,甚至還有一絲隐隐的期待。也許,這條無垢之河将會是她此生的歸宿,但也或許,是她和他重新的開始。
她的軒轅師弟一定沒有想到,她會用本門的法術制住自己嫡親的師弟,他應該更想不到,從她已傷痕累累的身體之内爆發出的靈力竟然有如此之強。
她和他擦肩而過,沒有去看他已然絕望的雙眼,雖然一個男人無聲的淚水已經讓她有些心碎,她多想停下來,摸一摸他的臉,告訴他不要傷心,就像他們小時候在太虛結境的時候那樣,可是最後,她還是沒有這麼做,因為他已經長大了,他要學會承受痛苦,接受别離,因為這兩件事,永遠沒有人能逃得過。
她走下了無垢之河,晶瑩純淨的河水溫柔地湧上來包圍了她,她閉上美麗的雙眼,輕輕哼起了歌。
幽婉的歌聲裡,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三月初三,她縱身一躍,跳進了冰寒刺骨的大青河。她緩緩沉入水底,睜開眼睛,眼前不見渾濁的泥沙和那隻醜陋的水妖,隻有一個白衣男子靜靜地站在一棵杏花樹下,杏花如雨,簌簌飄落,男子緩緩回頭,一雙幽深的黑眸溫柔地望定她,莞爾一笑:“你來了。”
她笑了,滿樹杏花黯然失色,“我知道,你會在這裡。”
晶瑩剔透的河水之上開出了一朵朵青色的蓮花,随波搖曳,美麗婀娜。
結束,也許隻是另外一個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