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之!”
本來聽見蕭楓之那個十六歲前就死的問題的萬思修内心已經慌成一團亂麻了,但是他沒想到更可怕的還在後面。連那二十年帶現在兩年的記憶加在一起,萬思修沒聽過蕭楓之這麼哭過。
雖然這兩年裡蕭楓之愛哭的程度遠超萬思修的記憶,但這已經不是能用在哭來形容了。
在那段記憶裡,萬思修記得蕭楓之剛剛統一天下那會,新皇帶着文武百官去了京都郊外的獵場舉行了一場圍獵。萬思修身為宰相自然也跟着去了,隻不過他對于這種殺戮活動一向沒什麼興趣,萬家也早就看盡了世俗間所有的獵物,所以當時萬思修的打算是就在大本營裡呆着,等着誇圍獵回來的各路人幾句也就可以了。
但是不知道當時的蕭楓之為什麼會突然心血來潮,本來皇帝也隻用在大本營等的,結果馬上得江山的少年皇帝也突然想露一手,露一手就露一手吧,還非要帝師見證一下,于是萬思修就被迫跟着蕭楓之去了林子裡。
然後那天他們就遇見了一隻帶着崽的母狼。那會剛出冬天,母狼能找到的食物很少,所以它一身灰撲撲的皮毛黯淡無光地垮塌在身上,勾勒出一副瘦骨伶仃的樣子。而它身後那隻狼崽子好像還不知世間險惡,亦步亦趨地跟在母狼身後邊走還邊和自己玩着左腳踩右腳的遊戲。
“萬師,你說,如果沒有了母狼的話,這隻狼崽子能活下來嗎?”蕭楓之的語調很冷,而萬思修那時候還沒聽出他的話裡有話。
“放過它們吧,楓之。”此處四下無人,已經是宰相的帝師還是習慣叫學生的名字而不是陛下,“也不是什麼漂亮的獵物,你是皇帝,等着别人把收獲獻給你就行了。”
皇帝隻是看了宰相一眼,然後拿起弓抽出箭,一箭射出後直中母狼的眼窩,母狼連嗚咽也沒有的原地倒下,那隻狼崽子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楓之!”皇帝的那套動作太快了,萬思修連阻止都來不及,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改口喊了一句,“陛下。”
“萬師不喊我楓之了嗎?”
蕭楓之語氣裡似乎有點遺憾的樣子,可惜那時萬思修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蕭楓之身上。那隻小狼崽開始察覺到事情不對了,它用腦袋一點點拱了拱母狼已經動也不會動的身體,嘴裡開始嗚嗚地不停叫喚。可是不論它怎麼呼喚,母狼都不會回應了,狼崽好像終于明白發生了什麼。那隻小狼的嗚咽聲漸漸地由短促變得綿長,由輕聲變得響亮,由疑惑變成痛苦。
那隻狼崽終于哀嚎起來。
而那段記憶裡的哀嚎和眼前蕭楓之的哀嚎重疊起來了。
記憶裡的萬思修沒想明白的事,現在的萬思修終于想明白了。可是殺死那隻母狼的難道不是蕭楓之嗎,就好像推來那杯毒酒的也是蕭楓之啊。如果蕭楓之會像那隻失去了母狼的狼崽那樣的痛苦哀嚎,會什麼又要親自動手殺死母狼呢?于是萬思修剛剛想明白的問題又變得不明白了,他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下立即去擁抱安慰蕭楓之的沖動,安靜地觀察眼前這個孩子。
孩子?狼崽子?
是了,會哀嚎的是八歲的蕭楓之,是還沒長大的狼崽子,會動手的是二十六歲的人間帝王,是長大後的狼王。其實沒有什麼可以不明白的,是萬思修自己過度沉溺在過去和還是孩子的蕭楓之的記憶裡了。就連那段他們之間的對話也是,太過自以為是的帝師,沒有重新規劃自己和皇帝之間的正确距離,終于到最後,忍無可忍的皇帝自己揮刀斬了亂麻。
“不要傷心,楓之,你現在還小,才會覺得我離開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明白的萬思修還是攬過了蕭楓之小心地抱在懷裡,而萬思修剛剛有點行動,蕭楓之就自己撲了進來,雙手緊緊抓住萬思修胸前的衣服,力道大得連萬思修覺得衣服會被扯壞的程度。
“等你大了,十六歲或者更大一點,就知道那根本不算是什麼事的。到時候你會巴不得從我身邊離開的。所以不要為了這種事咒自己短命,等你大了會有很多事可以做,你的人生裡也會有很多其他的人的,那時候你就知道長命百歲的好了。”
蕭楓之趴在萬思修懷裡,用人生極樂的姿勢聽着自己的無期徒刑的宣判,沒有什麼比萬思修說話的語氣更溫柔了,也沒有什麼比萬思修話裡的内容更可怕的了。蕭楓之已經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要怎麼用八歲的身體去讓萬思修相信不管是十六歲還是二十六歲,哪怕最後到了七十六歲,他都不想從萬思修身邊離開。
“萬師,如果等我到了十六歲,還是覺得離開你我就要死了,你會哪怕眼看着我死,也要讓我離開嗎?”
蕭楓之頭靠在萬思修的胸口之上,萬思修的心跳得很急,想必自己剛剛那些話把他吓得不輕。可是如果萬思修也願意聽聽蕭楓之的心跳聲,那也是驚恐急迫到了極點,論今日裡各自言論的吓人程度,他們隻是彼此彼此而已。
“你為什麼今天老是說這個字!算我求你了,就算童言無忌,你也不能把這個字挂在嘴邊,你要一輩子長長久久平平安安的,好不好?”萬思修都快哭了,他到底幹了什麼,把未來的皇帝養得這般生無可戀。
“那我能求你别說你要離開我嗎?”蕭楓之覺得很委屈,憑什麼隻有萬思修可以離開,他卻不準死。
“可你隻能在萬家待到十六歲,這是規矩,你要離開的。”這大概是萬思修能找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