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在先前換面具的時候,悄悄地照過水面,浮光掠影的一眼。
盆中清水晃蕩,反射出淺淡的色澤,足以叫他看清楚裡面那張熟悉的面龐了。
他和七公主長得一樣。
*
“這裡好破。”裴節跟時樓走在後面,掩着口鼻小聲道。
不僅房屋破舊,仿佛許久沒有修繕,空氣裡還帶着一股子沉郁的藥味。越往裡走,這種腐舊就越發難以遮掩,裴節真想不明白時樓為什麼還能一副興緻不錯的樣子。
裴蕭領着兩個皇弟,眉頭輕蹙,他問身旁的宮女:“永甯宮中難道沒人專門打理花草嗎?”
正是盛夏,雨後一日不修剪花園就容易荒蕪,眼前的景色,明顯是匆忙收拾出來的,可以想見平時的疏于管理。
宮女不敢說是,絞盡腦汁想要解釋。裴蕭不欲為難一個小小宮女,隻是臉色不由冷淡下來。
奴大欺主之風屢禁不止,永甯宮偏僻,昭儀和老七勢弱,被慣會見風使舵的宮人們怠慢不足為奇。
皇後執掌鳳印,他也不好讓母妃率先出頭。
裴蕭暗自思量着,将目光轉向時樓,見他面色如常,不像裴節将嫌棄擺在臉上,眼中不由多了幾分欣賞。
到底還是小六沉穩些。
他還以為是裴節轉了性,沒想到還是老樣子。
出主意探望弟妹的,估計也不是裴節吧。
容昭儀攜嫔妃們出來迎接,身姿嬌小窈窕,帶着江南水鄉才有的婉約溫柔。
她淺笑着謝過裴蕭他們帶來的禮物,雙方寒暄幾句後,容昭儀領着他們往殿中走,侍女們恭敬地挑起重重的錦繡帷簾。
“本該讓英兒出來接待幾位殿下的,但前些日子不慎感染風寒,現在還未好,本宮實在是……”
裴蕭擺手說不妨事,“哥哥們過來看看她罷了,不講究那些虛禮。”
“隻怕我們貿然過來,打擾了七妹休息。”裴蕭目光掃過昏暗的室内,沉吟問道,“這幾天天氣不錯,昭儀為何不把窗子打開多透透氣?”
屋裡放了冰鑒和各色草藥香囊,清涼之餘卻叫人有種揮之不去的黏膩沉悶。
“幾年前柳絮飄進來,英兒身上發了疹子,太醫說是她體質特禀,陰虛火旺,我也就隻好小心防護着了。”容昭儀歉然道,“我是已經習慣了,但這兒待久了怕你們不适,殿下愛護幼妹的心意到了就好。”
裴蕭在前面與她交談,裴節皺着臉,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拉時樓。
時樓已經無暇顧及他們,他的眼睛緊緊盯着屋内最深處的床。
靠着床頭,坐着一個纖細的人影,隔着一層影影綽綽的薄紗,擡起頭向他們望過來。
容昭儀親自為她掀起了紗簾,柔聲道:“英兒,你三位皇兄過來看你來了,快向兄長們問好。”
裴英臉上帶着珍珠粉也難掩的病氣,唇色蒼白泛紫,先天不足之象,虛弱的樣子看得時樓忍不住眉頭一皺。下巴尖細,身體單薄,沒有半點少女的青春豐腴,依在床頭如一株攀援無力的菟絲花。
唯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尚且泛着柔軟的光。
她許久不見生人,此刻見了三位哥哥,很有幾分腼腆拘束,聲音細若蚊吟,“裴英給二皇兄,五皇兄,六皇兄請安。”
裴蕭沒想到這位久居深宮的妹妹已經病弱至此,心底便帶了些惋惜與不忍,他正欲說什麼,時樓已越過前去,像每一個關心妹妹的兄長那樣,面上泛起和煦的淺笑。
“若不是怕打擾到你,上次便能見着你了。”
裴英看着這個陌生的哥哥——實際上她對兄弟姐妹們都并不熟悉,眼中有一絲茫然和無措,她下意識地看向了容昭儀,容昭儀聽了時樓的話,抿了抿唇,看不清眼中的情緒。
時樓沒有因裴英的反應而退縮。他從懷中拿出一方疊好的絲帕,将絲帕打開,露出了裡面的東西,是一枚可愛的白兔玉佩,一柄細絨花簪子并一小包雪花糖。
時樓将精心準備的小禮物遞給了裴英,特意放柔的聲音在昏暗日光下仿佛有種虛幻的魔力,尾音隐匿在淡紅的薄唇中,帶着小心翼翼的安撫。
“七妹還記得我嗎?我是你六哥哥。”
哥哥。
裴英望着他,心底莫名湧現出一股陌生的熱流,陌生得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情緒一般。
“哥哥?”
她輕聲道。
躲在床後面的啞兒透過縫隙看着他們,也不自覺地輕輕地張了張口。
哥哥?
“嗯。”時樓快而輕柔地給予了回應。
裴英欣喜而好奇地接過了他的禮物,而冒險躲在暗處的啞兒按了按心口。
砰,砰,砰。
哥哥。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站在亮處的那個人,貪婪地喃喃自語。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