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暮春去得更晚些,杜鵑的啼聲在空谷傳響,潺潺溪水上浮着胭脂色的花瓣,順着水流隐入了叢生的蒼翠草葉,尋不到蹤迹了。
裴英行走在黃鐘山畔,他既承認了這老僧的衣缽,拿了好處,少不得要做做樣子,每月來與他對談論道。擡頭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倚在不遠處的樹旁。
裴蓮割了長發,及肩的碎發随意披散着,身着素青禅衣,未施粉黛的臉龐在林蔭中蒼白瘦削,如一抹幽魂。她一意孤行地出了宮,離了塵世,麗妃被活活氣病了也不回頭。可說是清修,卻顯而易見的過得并不清靜,心中煩憂不減反增。
裴英擡頭望着山坡上的裴蓮,裴蓮隐居的山塢就在黃鐘山附近,碰上也不奇怪。裴蓮倚着古樹,目光空洞,仿佛在看他,又仿佛是透過他看到了無窮遠的山野,沉默片刻,幽幽道,“你現在的風光,也隻有太子可以比拟,可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嗎?”
裴蘭平安歸來,龍顔大悅,裴蒼趁機請命,為他換了個封号,大意是逍遙二字太過超脫,易招塵世劫難,恐有不妥。裴長泓應允,封六子為甯王。
裴蒼已成為太子,既然他信任六皇子,那麼皇帝自然沒有再削弱六皇子兵權的道理,改封是一個信号,接下來大概會進一步鞏固裴蒼的勢力。
甯王府成了東宮的支柱,手足之情一時傳為美談。
她到底還是對裴英有了怨氣,回不到從前那般相安無事,但又出于某種物傷其類的同情,忍不住道:
“英兒,你比我聰明,别同我犯一樣的錯誤。”
山間清風飒飒,偶有鳥啼清脆婉轉,杜鵑泣血,黃鹂合吟。裴英明白裴蓮的意思,他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裴蓮望着他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堅毅冷靜到淡漠的樣子,動了動嘴,但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了。
裴蓮與裴蘇決裂的真相,隻有寥寥幾個人知道,裴英是其中之一。
那時裴蒼剛被确立為國師祭禮的人選,距離太子之位隻差一道聖旨。裴蓮再也無法安心等待,她知道裴蘇身體每況愈下,隻希望帶着兄長好好度過最後幾年。但裴蒼是個睚眦必報之人,一旦知道裴蘇暗中布置,定然不會輕饒,奪嫡的戲哪裡是那麼好看的,一不小心就要引火燒身。
裴蓮不知道裴英為什麼明知這會帶來危險,卻要讓裴蒼得到太子之位。但為了能帶兄長離開,她忍了下來。裴英是枯榮大師欽定的弟子,是民間傳聞的佛子,一句話足矣。
她的請求,裴英答應了——事實上就算她出言責怪,裴英也還是會答應這件事,因為這是早就同她說好的,他會想辦法讓她有機會帶裴蘇出宮,遠離權力鬥争,安度餘生。
原先其實另有計劃,枯榮的出現隻不過是加速了這個進程。
問題是,裴蘇沒有答應随裴蓮離開。
裴蓮苦心孤詣的安排,并沒有如願獲得裴蘇的同意。面對裴蓮的哀求,裴蘇轉動着玉扳指,心硬如鐵,不為所動,隻歎息,“為何蓮兒也不懂我呢?”
裴蓮臉色一白。
裴蘇絕非苟且懼死之人,這些年貪生,實出于怨恨,他是為了看到仇人失意潦倒而活到現在,又怎麼可能答應過那所謂的“遠離紛擾”的日子。
裴蘇的反問讓裴蓮再也忍不住哭道,“我隻是想,隻是想讓你好過些。”
這麼多年下來,裴蘇從殘廢的身體到壓抑的心靈,遭受的折磨裴蓮都看在眼中,裴蘇的身體根本拖不到那一天,之後的複仇,就交給剩下的人來做,不行嗎?!
“若照你說的,我隻會死不瞑目。”裴蘇冷冷道,“洛星帆會與你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岐王府的日子再不痛快,總比荒山古寺要好,你若舍棄這一切,隻貪圖一時虛幻的惬意,最後隻會一無所有。”
“可我不在乎!”
“你在乎的那些,我也從不在乎。”
一對兄妹至此不歡而散。
自作主張,一廂情願,将自己珍視的東西強加想要好好對待的那個人,或許隻會招緻災禍。裴蘇與裴蓮生性不同,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他與哥哥呢?
裴英不是沒有過猶疑,但每每從無邊的夢境中驚醒,夢中細小的嗡鳴仿佛仍在滋生,人生如同海潮,他與那人是被一聲聲浪潮推着,好不容易能夠面對面,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親手碰到,靠得這樣近。
助力裴蒼入主東宮,外人看來總是弊大于利,可唯獨為那一絲利益而需要付出的所有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裴英抿着唇,隻要能留下他,沒有什麼不能利用的,哪怕是自己意願,也可以違背。他當然不樂意看到裴蒼得意,也覺得裴蒼的拉攏愚蠢,可他不得不這麼做。
某種程度而言,裴英與裴蘇在偏執的性格上确有相似之處——他絕不為貪圖一時虛幻的快樂,而走向最後一無所有。
到了山腰的土廬,枯榮大師早已等候在書室,雙手合十低頭問安,“公主來晚了。”
“途中遇到皇姐,耽擱了一會兒。”裴英脫掉鞋履走進去,也模仿他的姿勢問了好,從書箱裡拿出搜尋來的珍本,遞給了他。
大和尚喜歡同他講經論玄,而他一向是最好的學生。
“貧僧曾路遇四公主,見她眉眼郁郁,不知在為何事苦惱憂心。”
“大師天機神算,怎麼不知。”裴英輕笑,不知是在笑枯榮虛僞,還是在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