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兵的事情本該由岐王府來做最好,岐王世子心思缜密。但時樓叛逃那夜,巡防司恰好是洛星帆當值。
他沒能攔住人,中了一箭。裴長泓是起了疑心,但洛星帆受傷不假,那麼多雙眼睛看着,沒有證據,暫且按亵職處理,讓他回去躺着,好好養傷。
軍隊集結完畢後,裴節主動請纓,領兵征讨。裴長泓近來卧病,靠在床頭處理公文,染上衰敗之意的面孔依舊銳利,深深看了他一眼,“是朕忘了,你與他是素有舊怨?當年想必是朕錯怪了你,你可怨朕?”
“兒臣不敢。”裴節跪在地上,以頭叩地,“我與裴蘭自濱州一别,再未相見。懇請父皇給兒臣一個機會,了此宿怨。”
他與時樓之間的恩與怨,早已算不清楚,他也懶得再算。叛國是國恨,宿怨是私怨,兩相疊加,裴節有太多問題要問個明白,如同蠢蠢欲動的狼犬,隻待一聲令下。
隻有生死能給他答案。
裴節帶領大軍星夜奔襲,一路西行。與迦落八雲的軍隊在迫近大夏三百裡的瓦兒城對上,晚幾天,就要再失一城。裴節撫摸了一把烏夜啼的鬃毛,擡眼望向遠方的城池,大風卷着黃沙撲面而來,他眸中無悲無喜,槍尖寒意凜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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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局勢緊張,百姓遷離逃難者衆,天子腳下依舊歌舞升平,可唯有身處漩渦之中的人才明白,這裡兇險更勝戰場。
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世間最殘忍的事情莫過于将他推向高處,距離至高之位一步之遙,又一腳把他踹下去,哪怕是回到原來的位置,也隻會讓他如處深淵罷了——對外界的每一道目光疑神疑鬼,認為每一句欲說還休的關切與擔憂都暗藏嘲諷,敏感,暴躁,易怒,在天下人面前顔面盡失,理性的缰繩拴不住失控的自尊。自從太子之位被廢,風波逐漸平息,裴蒼卻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若說先前還顧及皇後,隻敢暗中荒唐,現在可以說是愈發不成體統,不僅将豢養的姬妾接進王府,尋歡作樂,甚至将秀雯趕回了甘泉宮,幾乎是将歐陽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府上門客見狀走的走,散的散,更有甚者不辭而别,不想做那被殃及的池魚,隔天郊外的亂葬崗上就多出一具無頭屍首。不知是帝後之中哪一位的吩咐,總之是狠厲手段。
在這關頭,卻是裴英向皇帝谏言,請求複立東宮。
歐陽丹得知此事,也感到驚疑,“她真是這麼說的?”
“千真萬确。”傳話的人壓低了嗓音,“昭甯公主說,儲君有缺,長此以往不利于國,太子有小過卻無大惡,此番懲戒想必已經知錯了。”
“知錯?”歐陽丹冷笑,底下的人不敢接話,隻得低低地垂着頭,過了一會兒聽見她緩聲下令,召裴英來甘泉宮。
傳旨的人跑了個空,昭甯公主與安王有約,于是又跑去安王府找人。
“查到現在,父皇心裡該也清楚了,裴蘭所為,與裴蒼關系不大。裴蒼純粹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雖然愚蠢,總好過最壞的那個可能。”裴蘇一臉病容,精神頭卻不錯,提到被人諱莫如深的名字時也一如既往,仿佛什麼都沒發生。
細細較之,恐怕裴蘇才是幾兄弟裡最瘋魔的,哪怕自損八百,也要傷敵一千的決絕。
“他沒了嫌疑,從中獲利最大的你就要有嫌疑了,你現在舉薦裴蒼,才能打消父皇的疑慮。”裴蘇望着坐在不遠處默讀經書的裴英,這位今日名義上是為他祈福來的,這麼做倒也沒錯,裴蘇當然不信裴英真能為他誠心祈頌,此舉隻是不想與他多談罷了,可他的好奇心早已被勾起,自覺死期将至,便越發不畏死,“這是淺顯的道理,也最合常理,可我覺得不會是你的動機。”
裴英沒理會他,裴蘇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從來自負,對自己的推測深信不疑,“是與裴蘭有關?裴蒼之心絲毫不遮掩,你定然恨極裴蒼,将他扶起也隻會是為了更狠地推下去。可惜父皇幾個孩子裡,他确實最有儲君之象,你要把他玩死,大夏危矣。”他竟是微微笑了。
猜對了一半,裴英這才把注意力從枯燥經文轉移出來,“二皇兄仁善博學,可托付江山。”
“你我皆知裴蕭也是廢物,壓不住那張龍椅的。”
舞文弄墨可以,可處理國事公務?呵。
“那三皇兄把身體養好,或可一争呢。”裴英淡淡道,說得漫不經心,聽着卻極刺耳。
裴蘇笑意陰冷,不再試探,轉而問裴長泓是什麼反應。
“我給他台階下,蒙天子贊一聲勇,應得的。”裴英懶散敷衍過去。
恰好皇後找他,裴英收拾收拾東西,向裴蘇辭别。
至于裴長泓當時那句心血來潮的話,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枯榮說得對,你的确不是凡俗之人。朕的這些不成器的孩子裡,綜論心性、膽識、智謀、品行,你為首,隻可惜……若為男兒——”話沒說完,裴長泓自己都笑了,疲倦道,“朕是病糊塗了,竟開始說胡話了。”
“父皇洪福齊天,身體康健,不過是憂思過甚,放寬心,很快就能好起來。”裴英聽了他的話也沒有露出得意的表情,不卑不亢。裴長泓半是心驚,半是贊賞。
那惋惜不是假的。
若非是女兒,若非是那樣的出身,裴英才是最合他心意的繼承人。雖然體弱,生來不詳,但福禍相依,前有國師保命,後有枯榮護法。在文珠館,文武掌教無不誇贊,現在更是為天下人所信服。
早在和親那回,裴長泓就暗中器重起這個孩子,昭甯也是那時候賜予的封号,時移世易,這兩個字寓意好,倒也沒有不妥之處。
“朕記得你與那不孝逆賊,曾相交甚好,後來朕國事繁忙也忘了問你們是怎麼回事。”裴長泓狀似随意提起,暗示的懷疑足以令常人脊背一緊。
裴英早有準備,“他……兒臣與他道不同,難以苟同,才會是如今這個局面……本望他能夠回頭,可他執意不聽。兒臣隻能做給他看,但求他,好自為之。”
狡猾的文字把戲,裴英沒有說謊,但在裴長泓的立場,又是另一番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