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心想,我才和他們不一樣。
吃完蟹宴,裴英領着時樓去岸邊。左右環顧也沒留個人下來劃船,時樓笑了,“你還會這個?”
“不難。”裴英穿的箭袖,利落地跨上船頭拿起了棹杆,“我來給哥哥當船夫。”
身體力行什麼叫做道理都懂,但是不改。
船艙裡鋪着軟墊和矮幾,地方不大,很有安全感的半包圍結構,時樓窩在裡面,略一擡頭就能看到裴英的身影。
他今日未戴金钗珠飾,做男裝打扮,身形挺拔,扭過頭來看他時笑吟吟的,很英氣漂亮的一張臉。秋光正好,湖面閃着粼粼的光,遠山如黛,暖風拂面而來,于是時樓下意識也回了個笑。
裴英把頭轉了回去。
時樓看到他耳朵紅了,沒好意思拆穿他,也就裝作無事。
兩人無話,就這麼一個撐船,一個坐船,偷得浮生半日閑。有南飛的大雁于碧空一字排開經過這裡,裴英便喚船裡的人出來一起看。
他當然知道,時樓在外征戰這麼多年,什麼沒見過,候鳥年年遷徙。但身邊人是他,此地是上京城,與他在塞外秋日行軍時相比,是否能多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呢?他忍不住這樣想。像是漂泊的葉子偶然落到一個根,似乎也能暫時休息片刻。
如若真是這樣,那麼這個不值一提的樹根,也就能幸運地在這片葉子的旅程中留下一個标記。
*
新帝後位空懸,有适婚女兒的權貴名流之家都在暗中打聽皇上何時遴選秀女,依太後的意思,是打算親自主持,不會等到封後再說。如今宮中隻有太後和潛邸時的兩位側妃,先帝的其他妃嫔都另遷别居,那麼新人一旦入宮,還不是一朝飛上枝頭,多的是機會成為鳳凰。
于是聖旨一下,大小閨秀就陸續入京,客棧上房一時爆滿。右相上朝時将此事與宜州饑荒并舉,谏言兵事方休,選秀一事不宜大張旗鼓,勞民傷财。聽得裴蒼臉都黑了,不知這老匹夫話裡話外是什麼意思,暗諷他貪戀美色似的的。
但後宮空虛是事實,太後要給新帝選妃也是事實,除了資曆老的右相,誰又能多說什麼。
僧道司現在大半在裴英管理之下,俨然又是一個新的國師府,不僅要與禮部一起負責觀星占算等事宜,各地的宮觀道場、僧道名錄也都在其轄下。裴英很清楚裴蒼一方面任用他,另一方面也在暗中等着他犯錯,好立個下馬威。因此事必躬親,滴水不漏的代價是忙得腳不沾地,唯有在時樓住處,能得片刻閑暇。
時樓已經不趕他,與他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和睦狀态——或者不能說前所未有,在裴英還不是裴英的時候,兩人也曾度過一段好時光。
如今,時樓放棄了逼他稱帝的目标,裴英也不再将愛慕挂在嘴邊,如同這世間每一對尋常兄弟,同處一室各自專注時,無聲滋生出幾分歲月靜好的意思來。
睡着了。
時樓看見裴英歪着腦袋,不知什麼時候倚在榻上打起了瞌睡。背光垂着臉,看不清臉,但疲憊的氣息一覽無餘。時樓拿了條薄毯給他蓋上,裴英皺了皺眉似要驚醒,但很快舒展開來,蹭了蹭頰邊的柔軟兔毛,又沉沉睡去。
裴英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醒來後人都是懵的。
“哥哥?”
摸到了身上的絨毯,屋内昏暗靜谧,僅桌上一支蠟燭在燃燒,滴下一痕燭淚,丹桂幽香浮動,而遠處傳來叽喳人聲,隔着門聽不清楚,忽近忽遠。裴英晃了晃腦袋,一時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中。
有侍女聞聲推門進來,點亮了四角的燈。
“什麼時辰了。”裴英瞧這侍女面熟,仔細想了想,“你是之前就跟在哥哥身邊的那個……珀珠?”
珀珠點頭,心中卻奇怪,之前也沒跟這昭甯公主打過交道,怎麼會認出自己。
“回公主的話,現下剛過亥時,依主子的意思,是讓公主暫住一宿,明早再回。”
裴英也逐漸清醒過來了,不再昏昏沉沉,“哥哥歇下了?”
“是。”
“那算了,備車,去黃鐘山。”
珀珠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想起時樓的吩咐,讓她聽公主的,便不再阻攔。
隻是這裡溫暖馨香,又有人端茶倒水的伺候,怎麼不比黃鐘山的草廬舒服呢,又冷,路又颠簸,真是怪人。
深夜寂寥,隻有草叢中悉悉索索的蟲鳴。裴英想起剛醒時聽到的人聲,疑心自己是否是聽錯了,此地僻靜,不該有那動靜才是,“外面方才是什麼聲音?”
珀珠提着燈走在前頭,聞言停下腳步,回過頭茫然搖頭,“什麼聲音?奴婢沒留意。”
裴英:“那許是我聽錯了。”
他微微撇過頭,望了眼宅子,腦海中描摹出那人安睡的面容,而後不再留戀,披星戴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