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鄉外,翻過三道山,一條小河溝上一道小石橋,再走兩裡地平坦砂石路,就到了熱鬧往來的君子縣。
四十年多前,天底下還沒有萬家造反、南家戰敗遷移皇都的戰火,鎏金江下遊歸南家管,百姓日子過得很安穩。
在大街小巷一路吹吹打打,張羅着訂婚宴的蘇工蘇家,今天門前挂上了大紅燈籠大紅綢,熙熙攘攘賓客滿院。
訂婚的男方是蘇家長男,在十幾張宴客桌間忙活了一上午,總算找了個機會殺出了親朋好友的敬酒戰場,來到門口記禮賬的桌子前,提溜起一壺涼茶“咕噜噜”猛灌了下去。
記禮賬的姑娘沒好氣地道:“瞧把你美的,連口水都舍不得喝,怎麼不渴死你。”
男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呵呵傻笑,道:“今天累着你了,回頭我去咱們縣裡最好的布莊,挑一匹最好的布子送你裁衣裳,我請我妹妹親自給你挑,她眼光好。”
記禮賬的姑娘拿着毛筆在硯盒裡胡亂畫着,到底還是一股邪火上來,氣不順地一撩筆,就聽男人很沒眼色地“咦”了一聲,拿起攤開的禮賬,奇怪道:“怎麼有個姓屋的?這姓少見,君子縣什麼時候有這家人了?新搬來的?”
姑娘神色古怪地朝着院子其中一桌指去,“這客是你請來的,還來問我,喏,在那坐着呢,你自己去問。”
男人順着她的指向看去,就見最偏的圍桌主座上坐着一位黑衣女人。
這女人模樣怪極又美極,明明衣着普通毫無裝飾,但素白的肌膚在人群中極為晃眼,令人一眼就會注意到她的容貌,美豔中透着一股淩厲的勁兒,怪的是她的眼睛,一雙猩紅如血的眼睛!
這不是凡貌,男人一下就警惕了起來,連忙原地側身,用餘光悄悄打量對方。
半柱香後,他親眼目睹了這個女人用血紅的詭異眼睛緊緊盯着滿桌子的酒席,風卷殘雲狂吃了六碗白米飯!
這把同桌的賓客吓得,紛紛下箸飛快,生怕落後就隻能舔盤子了!滿院裡就這一桌彌漫着虎口奪食般的緊張感。
姑娘驚得擡手合上了自己的下巴,“這姐姐真是吃回本了!”
男人低頭一看——可不就是吃回本了,禮賬上記道:屋家長女,記幹柴五捆。
在屋渡厄起身去盛第七碗白米飯的時候,路過一桌,聽幾個老街坊随口閑聊,“窈窕鄉”一詞就飄進了她的耳朵裡。
“那地方前兩天又鬧鬼了,你們聽到了沒?”
“現在誰不知道那是個鬼村啊,日頭還沒落下呢,就有女鬼站在窈窕鄉外的村路上徘徊起來了。”
“那地方就是風水不好,山長得跟刀子一樣。”
“鬧鬼也擋住娶到好媳婦啊,娘的,一提這個就恨死個人,你們說那破地方,那麼窮!連隻狗都沒二兩肉,一個個盤亮條順的大姑娘跟瘋了似地嫁進去,這可比鬧鬼怪多了!”
“所以才叫‘窈窕鄉’啊,都是窈窕的女子……”
随口的閑談,轉眼就變成了完全不相幹的話題,屋渡厄盛完飯落座,再看滿桌子的飯菜,微微垂下的眼睫下隻有一股怒氣盤恒。
她本就不是祖萬殺那類長得面善的人,真動了脾氣即使有心隐藏也很容易被周邊的人發覺。
于是剛還吃得熱火朝天的賓客都不大敢伸筷子了。
一桌老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納悶了,心道:這姑娘吃得不少了,咋還能吃生氣了呢?
屋渡厄舉箸難下、飯桌氣氛微有凝固之際,幽都城内有人供了她的祭壇,傳來了靈信,一陣蕭索悲苦的徹骨寒意便驟然席卷了熱鬧的院落。
“诶,怎麼這麼冷啊!”
“剛才熱死個人,怎麼說變天就變……”
屋渡厄一咋舌,起身快速竄出了人群,躲在了後院一座假山後,等供奉祭壇的那邊說話。
祭壇那邊很雜亂,書卷聲嘩啦啦不斷翻閱,陰差鬼司互相嚷嚷着,忙得一片熱火朝天,屋青青很不滿的聲音就傳了過來:“你跑到哪裡去了?這兩天地府複工,忙飛了都!”
屋渡厄态度恹恹,有點無奈道:“正在幫‘笑迎面’擦屁股,做的那筆爛賬吧,捅出這麼大簍子,這些年的一方鬼主白當了。”
屋青青恨鐵不成鋼地怒哼一聲,責怪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殺祖萬殺嗎?怎麼鬧這麼大陣仗也不見你下死手啊?現在尋仇不成還讓她揪到短處了,偷雞不成蝕把米,哼。”
屋渡厄找個了舒服的姿勢靠在假山上,懶懶地說:“我把她打到重傷了好嗎?”
“重傷而已!”屋青青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氣惱更勝一籌,還帶着冷笑,“當初她可是把你的心肝脾腎都掏了出來,讓你五行盡失成了無間之身,說真的,判官堂前天天喊冤的靈魂那麼多,我看都沒有你冤!”
屋渡厄挑了下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看你很喜歡斷案,正好最近判官也想投胎了,你頂上吧?”
一聽又要多幹一種活,屋青青什麼不服不忿都瞬間打消了,“不必!這就不煩你了。”
突然之間又想到了什麼,她返回身問:“還有,你從天庭帶回來的那個張員外怎麼辦?他福德很大,地府這些小差事可容不下。”
屋渡厄有點犯了難,盯着不遠處陽光白熾如鏡的小湖潭,面上飄着兩片浮萍與點水蜻蜓,出神沉吟道:“……容我想一想,這得好好處理。”
這是天庭放下來的對這次罷工的警告,處理不好就是個後患。
屋青青跟着她在冥界這麼多年,自然懂其中天界的警告和故意為難,想了半天想不出什麼好的應對方法,不由得失落了幾分,小聲埋怨道:“你就不該找她尋仇!”
屋渡厄當然清楚自己這趟尋仇有多失敗,可以說裡裡外外給自己惹了麻煩,冥界複工繁忙,天界下了警告,現在整個天庭都認為她是讨情債的苦主,但對于最了解自己的屋青青,她還是不得不給自己解釋一句:“我最近忌日到了。”
屋青青果然沉默了不再說話。
屋渡厄當年死的太慘,身心怨怼至極,每到忌日這天就壓抑不住心中苦恨,說是好聽體面一點是“鬼之常情”,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每年忌日準時發瘋發狂,忌日前死期将近的那七天更是情緒飄忽極不穩定。好的時候可以送人半籃子水果,不好的時候,就罷工大張旗鼓找到祖萬殺,捅人家堂堂殺神兩窟窿,總之是完全無法預測控制的。
在一起公事的九百多年,屋青青不止一次親眼見過屋渡厄忌日有多難熬,心疼地低聲道:“還有三天就到日子了吧,我早點和屋絡奈說,讓她把鬼王殿空出來鎮壓。”
屋渡厄興緻缺缺地補充道:“和鬼王冢那邊也提前知會一聲,我的情況一年比一年難控制了,如果這次自主鎮壓不成,就去鬼王冢裡讓那些屋家的幫忙吧。”
屋青青語氣猶疑,支吾一聲問:“你不嫌丢人啦?”